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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两个人(五)

那一夜真是泪流成河啊。节节和妈妈都被哭晕了,第二天全没有了把生活过下去的心气儿。妈妈早饭也没吃就去了排练厅,节节也浑浑噩噩地走向学校。“哭”为什么能够缓解伤心呢?这是因为眼泪可以把人的灵魂也流出去。灵魂流干了自然就麻木了。

节节像一部机器人,在课桌旁呆坐了几个小时。直到老师带着惊疑的神色敲敲她的桌子,她才想起今天要做的这份卷子是相当重要的:这可是高考前的第一次“模拟”啊。那个时候还是先填志愿后考试,报考哪个档次的大学,基本是要参照这次考试的成绩的。怪不得从一大早,教室里的气氛就比平时凝重许多。

然而考试的时间足足过去了一个小时,节节还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她心思太乱了,看着卷子上的题目竟然像不认识。她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但妈妈的心都被她伤了,还有谁会安慰她呢?

节节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过去许洋坐的地方。桌椅空着,许洋在千里之外的湖南呢。

而班主任这时恼怒地“哼”了一声。她已经知道了节节没去成摄制组——至于是自己不想去还是人家最终没挑上就不清楚了。但既然当不了演员了,那就踏踏实实准备高考啊,怎么,跟演艺圈沾了个边儿就丢了魂儿了?演艺圈儿这东西实在是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节节却再也坐不下去了。她站起来,一声不吭走出了教室。习惯性地逃跑,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她在街上跑啊跑,跑过人群,跑过马路。世界变成了一片浮光掠影,但如果真的是浮光掠影就好了。恍恍惚惚,她听见有人叫:“节节!节节!”

停下来,却看见了许胜利。这个酒鬼讪讪地笑着,好像刚从哪个酒馆出来。全团都在“搞业务”的时候,也只有灯光师得闲,只要不是正式彩排,他仍然可以在外面买醉。

节节愣愣地看着许胜利。她从他脸上分辨出几丝许洋式的羞涩与木讷。

而许胜利喷着酒气,语气却很郑重:“节节没去上学啊?不舒服?”

“也没有。”节节皱皱鼻子回答,想含混过去。

许胜利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许洋还给你写了一封信呢。他还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我考哪个他也考哪个么?估计这家伙就是这个主意。节节接过信说:“我还没决定呢。”

而且很难决定。模拟考试都不参加了,怎么决定啊?节节想,我要是决定辍学呢?他陪我一起辍学吗?

而节节刚要走开,许胜利却又拉住她,口气更严肃了:“还有个事。”

节节问:“什么事?”

许胜利张开嘴,停顿了一下,最后才说:“和你妈妈——闹别扭了?”

节节立刻警惕地盯着他。他怎么知道的?猛然之间,节节的脑袋就恢复了平日的飞速转动,把过去的一桩一桩事情都连成了线:许胜利可是她们家的常客了啊。具体地说,是妈妈的常客。他来拜访,大多都是在节节上学的时候,但每次都会留下一些痕迹。妈妈会告诉她:灯泡坏了,是你许叔叔帮忙换的;今天的米饭是东北大米,没有你许叔叔还真扛不上来;洗衣机坏了,你许叔叔说不用找维修工了,他就能修。总之“许叔叔”包办了这个家里一切男人干的活儿。

剧团的男人多了,有几个小伙子说来还是妈妈的学生呢,为什么有了力气活儿总是“许叔叔”?因为“许叔叔”跟他们熟,也格外热情?那么他为什么会这么热情呢?

还有,当力气活干完,他们又会再谈些什么呢?在那小小的到处放着女人物件的两居室里谈些什么呢?

节节立即对许胜利生出一分嫌恶来。此时此刻,他那酒鬼的形象在她眼里分外委琐。她露出一副“混不吝”的表情,干脆响亮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许胜利,以后我们家的事儿你少管!”

说完她掉头就走,把许胜利和他的二锅头一起抛在脑后。本来已经够心烦的了,又遇到这么一件让人心烦的事,让她如何是好呢?她只觉得七窍生烟。

恰恰因为见到了许胜利,才促使节节决定,去一趟西单。她爸爸在西单。本来,她是不愿想起这个背叛过她们母女的男人的,而且确实也做到了很少想起他,但现在,她却很想去看看他了。可见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思念,想一个远方的人,总是因为对眼前的人心怀怨恨。节节叹了口气,坐上了地铁。

爸爸干的还是老本行,卖衣服。但被“劳教”了一年多以后,洋垃圾是不敢再沾了,现在他只能和那些外地来的小商贩一起,挤在一个批发市场里练摊儿,卖的也是一些利很薄的浙江便宜货。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在北京的头几拨儿个体户里,他肯定算是“泥沙俱下”的那些“泥沙”了——当初和他一起“借用革命舞台”卖衣服的一个叔叔,听说现在已经是几家大酒楼的老板了。当然,事情还得分怎么看,比起那些判了重罪的、吸了毒的、骑摩托车被撞飞的同辈们,爸爸也可以称得上是个幸运儿了,毕竟全须全尾儿嘛。只是把老婆孩子玩儿丢了而已。

来这里买东西的,大多是一些打工仔和打工妹。节节躲在那些同样年轻的身影里,从暗处观察着爸爸。他的摊位仍然在角落里,而且是最小的一个,几乎和卖饮料和劣质汉堡包的杂货亭一样大。从劳教农场放出来以后,他的发型也不是北京“老泡儿”惯常的那种大背头了,而是一个板寸。远远的就可以看出,那副板寸花白了。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可以播放录音的大喇叭,就是街上卖报用的那种。只不过人家的喇叭喊的是“晚报,晚报”,他的喇叭喊的则是:“胸罩,胸罩。”

爸爸这么一个妙趣横生的人,在充耳都是胸罩的环境中自然很无聊。没过一会儿,他就嘟囔句什么,然后从兜里拿出一颗烟来,点上。但烟雾刚一升起,就有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从角落里冒出来:“市场规定,不准抽烟!你怎么屡教屡犯呐!”

爸爸把烟掐了:“那就不抽。不抽就不抽呗。”

戴红袖箍的老大爷很严格:“不行,得罚款。”

爸爸露出一副嘻嘻哈哈的嘴脸,去拍老大爷的肩:“何必呢?天天都得见面,咱们也不算生人了吧。”他一笑,节节发现他的脸也苍老了许多,皱纹都像沟壑了。匪兵甲变成贫农甲了。

“天天见也得罚,这是规定。”老大爷扒拉开爸爸的手,继续铁面无私。

但双方正在僵持,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记比大喇叭还要高亢的吼叫:“不准罚!就不交!”

大家都回头看,就发现一个敦敦实实的黑脸女人冲出来,手上攥着两只盒饭,如同举着董存瑞的炸药包。这不是“黑白铁”吗?看来她对爸爸是铁了心死等的,一直等到爸爸放出来,便陪他开了个小摊。节节狠狠地剜了这女人一眼:她算是得逞了。爸爸混到这般田地她才能得逞。

而“黑白铁”已经跑到了老大爷面前,恶狠狠地骂街来:没有任何逻辑,没有任何理由,反正罚款我们就是不交不交不交——顺便问候你祖宗八代。以前节节可没见过“黑白铁”撒泼,她在爸爸面前只有崇拜,在妈妈面前则是自卑,现在才发现,这女人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或许这才是她的本色?

黑白铁一边骂,一边把汤汤水水的盒饭晃来晃去的,那架势是:如果还敢来劲,那就兜头盖脸泼过去。面对这么一个泼妇,红袖箍又有什么用呢?老大爷立刻就摇头叹气地撤退了。

看热闹的人散去,节节便也混在人群中想走。但这时,爸爸却叫道:“节节!”在土头土脑的顾客里,她就像羊群里的梅花鹿一样显眼。怪不得导演一眼就挑上她了呢。

节节只好站住,走过去。爸爸迎着她的目光,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女儿来看我啦。”

“没有。我就是没事干,逛街呢。”节节不情愿承认“来看爸爸”的事实,却也只好绕进了他的摊子。那里面的空间真小,三个人一站就显挤了。已经进来的“黑白铁”忙不迭地往更角落的地方缩,一边缩一边说:“小妹妹坐,坐。”

那副讨好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是刚才那场大战的主角。

节节自然斜着眼不理“黑白铁”。她转头去和爸爸没话找话:“你要抽烟就出去抽,让人家抓住,还得丢人。”她把“丢人”两个字咬得格外鄙夷。

爸爸却忽然一拍脑袋:“有了。”

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空的饮料瓶子,然后又掏出一支烟点上,把吐出的烟喷到瓶子里。爸爸边扇巴掌边说:“这样烟就小多啦,不会被发现。”

节节翻了个白眼:“瞧你这点儿出息。”

“那又怎么了?我们上学的时候就是这么抽的。”爸爸端详了一下饮料瓶的商标,“可口可乐就是好,既可以用来逃避罚款,还可以解小手……”

然后又突发奇想地挤了挤瓶子,喷出两个烟圈来:“还可以成为一个有趣的小玩具嘛。”

这么一闹,节节就忍不住笑了,而“黑白铁”更是恨不得手舞足蹈。这点小伎俩在节节看来只是好玩儿,在她那儿却简直可以被称为人类智慧的结晶。

气氛松弛下来,爸爸才问:“你妈还好?”

“好。”节节又没好脸色了。

“她没骂我吧……咳,我也知道她懒得骂我,她这个人啊……”

爸爸这是要干什么?事隔很久之后重新对孩子发表一遍离婚宣言吗?可惜节节已经根本不想听了。晚啦,节节想,您的解释已经来得太晚了,咱们仍然是亲人,但已经不是一家人了。她有她的“东方红”,您有您的“黑白铁”。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刺痛了一下,仿佛什么东西被捅破了,既怅然,又有了一分无可奈何的释然。她说:“我现在挺忙的,没功夫管你们这些臭事儿。”

爸爸就哀伤地垂下眼睛,又掏出几张钞票,塞到节节的口袋里。

“快高考了吧?出来散散心行,别耽误考大学。”他朝“黑白铁”的方向歪歪嘴,“看见了吧?没文化就是这德性——傻妇女一个。”

节节“扑哧”一声,对爸爸摆摆手,绕出了摊子。她本来还想跟爸爸诉诉苦,说妈妈如何专制如何耽误了自己呢,但看到爸爸这个样子,就不想说了。她回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在“正经事”上就没对爸爸给予过什么期望。

“黑白铁”的声音追上来:“不吃饭了呀?”她自然头也不回。但她又觉得爸爸太不厚道了。“黑白铁”固然傻,但爸爸也只配受用一个傻妇女——受用完了,却扭脸就瞧不起人家。说到底,在这场男女关系中,爸爸只是爱上了被仰视的感觉——简直像一个渴望高大的矮子,勒令摄影师趴在地上仰拍自己。爸爸让节节联想到了拿破仑和希特勒。

而“黑白铁”呢,她到底是真傻假傻?节节倒越发怀疑这一点了。她现在觉得这女人傻得高深莫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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