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旧大衣,拿了一把伞,因为外面在下大雨。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用连衫裙的下摆遮着头的女人、几个打着伞的俄国商人和一个马车夫映入我的眼帘。上等人中,只有一个像我这一类的小官吏在慢吞吞地走着。我看见他在十字路口。我一看见他,就对自己说:“啊!不,朋友,你不是到司里去,你是在盯前面跑的那个女人的梢,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腿。”那个像我这一类的小官吏是多么的轻浮啊?看哇,不在任何一个军官之下:只要有一个戴小花帽的女人在身边走过,他一定会跟上去搭讪。我正在想这件事的时候,看见一辆轿式马车驶来,停在我近旁的一家商店门口。我马上认出:这是我们司长的马车。不过,司长是没有必要上商店的,我心里想:“大概是他的女儿。”我紧靠在墙上。一个仆人打开车门。于是她像小鸟儿般轻盈地走出了马车。她的眼睛怎样往左右一瞟,眉毛稍稍一扬,眼波轻轻一转……啊,我的天哪!我受不住啦,完全受不住啦。她干吗要在这样的雨天出门。现在你还能说女人对衣着并不怎样喜爱吗?她没有认出我,况且我自己也故意尽量地蜷缩着身子,因为我身上的大衣很脏,又是老式的。现在大家都穿着高领的雨披,而我穿的却是双层领的大衣;而且呢子是完全没有蒸煮过的[1]!她的小狗还没有跳进店门,留在街上。我认识这条小狗。它叫美吉。还没有过去一分钟,我突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好,美吉!”咦,谁在这里说话呀?我往四下一看,看见两位太太打着伞在走路:一位是老太太,还有一位是年轻的;不过她们已经走过去了,而我身边又发出了声音:“你真不应该,美吉!”见鬼!我看见美吉和跟在两位太太后面走的那条小狗相互地嗅着。“嘿!”我对自己说,“得了吧,我难道喝醉了酒吗?不过,我好像是难得喝醉的。”——“不,菲德尔,你这样想是没有必要的,”我亲眼看见这是美吉说的,“我是,汪!汪!我是,汪,汪,汪!生了一场大病。”啊,你这条小狗,可真有你的!说实在的,我听到狗作人言,起初觉得不胜骇异。但后来,我把这一切好好地思考一番之后,就不再感到奇怪了。真的,类似的例子世界上已有过许多起。据说,英国有一条鱼浮上水面,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了两句话,学者们已经花了三年心血想查明它的含义,但至今还是无从索解。我也在报上看到,两头母牛走到小铺子里,要买一磅茶叶。然而,说实在的,听到美吉说“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菲德尔;想必波尔康没有把我的信送去”。这就格外使我感到吃惊了!我决不撒谎,倘有半句虚言,就让我领不到薪俸!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听到过狗会写信。要写得文理通顺,只有贵族才能够。当然,还有一些掌柜的,甚至农奴,偶尔也能写写;但他们写的东西多半是刻板的:一没有句读;二没有章法。
这件事使我大吃一惊。说实在的,近来我偶尔听到或看到一些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我心中暗暗对自己说:“让我跟着这条小狗走吧,去了解一下,它是怎么的,它在想些什么。”我撑开伞,跟着两位太太走去。我们走到豌豆街,弯进小市民街,又从那里走到木匠街,最后到了杜鹃桥,在一幢大楼前面停了下来。“这幢大楼我是知道的,”我心中暗暗对自己说,“这是兹维尔科夫大楼。”好大的建筑!这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多少个女厨子,多少个波兰人!而像我这一类的小官吏,更是一个挨着一个,挤得像狗一样。我的朋友也住在那里,他吹小号吹得很好。两位太太走上了五楼。“好,”我心里想,“现在我不跟下去了,我要记住地址,将来一有机会,准会有用处的。”
十月四日
今天是星期三,所以我到我们司长的书斋里去。我故意去得早些,一坐下来,就把所有的鹅毛笔都削好。我们司长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的书斋四壁都是书橱。我看过几本书的书名,全是高深的学问,高深极了,我辈简直没有阶梯可循:不是法文的,便是德文的。再看看他的脸:啊,眼睛里闪着多么庄严的光芒!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废话。除非在你呈递公文的时候,他会问:“外面天气怎样?”——“很潮湿呢,大人!”是啊,远非我辈所能比拟!国家的栋梁。不过,我看出他对我倒颇有好感。要是他的女儿也……唉,可惜!……没什么,别做声!——我看了《蜜蜂报》[2]!法国人全是些多么愚蠢的家伙!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呢?真的,我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抓起来,用树条抽一顿!就在那份报上,我看到一篇描写舞会的很有趣的文章,是一个库尔斯克的地主写的。库尔斯克的地主都是大手笔。后来我发觉,已经过了十二点半,而我们的大人还没有从自己的卧室里出来,可是在将近一点半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笔墨所能形容的事情。门开了,我以为是司长,赶紧捧着公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这是她,就是她呀!我的天啊,她打扮得多么漂亮!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衫裙,简直像一只天鹅:啊,多么雍容华贵!她眼波一转:太阳!真是太阳啊!她弯了弯身子说:“爸爸这里没来过?”哎哟哟!多动听的嗓音!金丝雀,真是金丝雀!“小姐,”我心里想说,“不要叫别人来惩罚我,要惩罚的话,请用您高贵的手亲自惩罚我吧。”可是,真见鬼,舌头不知怎么的竟会转不过来,我只说了一句:“没来过。”她朝我看了看,又朝书橱那边望了望,无意中掉下了一块手帕。我一个箭步蹿过去,在该死的镶木地板上滑了一下,差点儿把鼻子磕破;不过总算站稳了,捡起了手帕。天哪,这是怎样的手帕啊!极薄极薄的,麻纱的——香水,货真价实的香水!手帕中也散发出高贵的气息。她道谢了一声,微微一笑,几乎连她美妙的嘴唇也没有牵动一下,接着就走了。我又坐了一个钟头,突然走进来一个仆人,对我说:“你回家去吧,阿克森季·伊万诺维奇,老爷已经出去了。”我最讨厌这些仆人:他们老是在门廊里叉开了腿坐着,看到人来,连头也不点一点。这还不算。有一次,其中的一个捣蛋鬼竟然心血来潮,连人也不站起来,就那样坐着给我闻鼻烟。难道你不知道吗,愚蠢的奴才,我可是一个官啊,我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拿了帽子,自己穿上大衣,因为这些家伙是从来也不会把大衣递给你的,于是就走了出去。在家里,我多半总是在床上躺着。后来我抄了几行非常美妙的诗句:“不见伊人面,一日抵三秋;我生实可恨,不知何日休。”[3]这可能是普希金的大作呢。傍晚,我用大衣紧紧地裹着身子,走到小姐家的大门口,久久地等候着,看她是不是会走出来坐上马车,我想再看她一眼,——然而不,她没有出来。
十一月六日
科长大发雷霆。我一到司里,他就把我叫到身边,开始对我这样说:“好吧,请你说一说,你在干些什么?”——“什么干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干。”我回答。——“你要好好地考虑考虑!要知道,你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该有点头脑啦。你把自己看做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这套鬼把戏吗?你是在追司长的小姐啊!看看你自己吧,想一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还是到镜子跟前去照照自己的脸吧,亏你竟然会动这样的脑筋。”真见鬼,就因为他的脸有点儿像小药瓶,就因为他脑袋瓜上耸起了一小撮鬈成波浪形的头发,就因为他昂着头,头上涂着玫瑰油之类的东西,他就自以为只有他才能为所欲为吗?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为什么生我的气。他在忌妒;也许看到了上司对我有另眼相看之意。我对他嗤之以鼻!一个七等文官有什么了不起!表上挂一根金链子,定一双三十卢布的长筒靴——见他的鬼!我难道是什么庶人出身,是裁缝出身,是士兵的子弟?我是一位贵族。哼,我也有平步青云之日。我才只四十二岁——说真的,正是方兴未艾的当儿。等着瞧吧,朋友!我们也会当上校的,说不定,老天帮忙,还会做得更大些。我们也能博得比你更好的名望。你怎么竟固执地认为,除了你自己以外就再也没有正派的人了。要是给我一件时式的鲁奇燕尾服[4]!我再给自己系上条和你一样的领带,——那时候,你给我拿皮包还不配呢。苦就苦在没有钱。
十一月八日
我在戏院看戏。演的是俄国傻瓜菲拉特卡[5]。我捧腹大笑。还演了一出闹剧,用诙谐的诗句刻画几个助理检察官,特别是刻画一个十四等文官,措辞毫不忌讳。我感到奇怪,检查机关怎么会放过的。至于商人,那就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欺骗老百姓,他们的子弟行凶肇事,一心想爬上贵族的地位。关于新闻记者也有一段非常风趣的诗句:说他们对一切都横加辱骂,作者请求公众仗义执言。作家们现在写的剧本都很风趣。我很喜欢看戏。口袋里一有钱,总忍不住要去看。而我辈小官吏中也有这样的蠢驴:压根儿不上戏院去,这乡下佬,除非你把戏票白白送给他。有一个女戏子唱得十分悦耳。我又想起了她……唉,可惜!……没什么,没什么……别作声。
十一月九日
我在八点钟到司里去。科长装出似乎没有看见我来的样子。我也不理他,仿佛我们之间是毫无瓜葛的。我翻阅并校正文件。四点钟走出来。经过司长的宅邸,但一个人也没看见。饭后我多半在床上躺着。
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我坐在我们司长的书斋里,给他削了二十三支鹅毛笔,还给她,哎哟哟……给小姐削了四支。他最喜欢多备几支鹅毛笔。嗬!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老是默不作声,可是头脑里,我想,却一直在构思筹划。我很想知道,他考虑得最多的是什么;在这个头脑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很想就近观察这些先生的生活,这一切矫揉造作的举止和装模作样的礼节——他们是些怎样的人,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干些什么——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我几次曾想跟大人阁下攀谈攀谈,可是,真见鬼,舌头老不听使唤:只说了一句天气冷啦,热啦,就压根儿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很想朝客厅瞥一眼,在那儿,能够看到有一扇偶尔开着的门,通向客厅后面的另一个房间。啊,多么富丽堂皇的陈设!多么好的镜子和瓷器啊!我很想朝小姐住的那一部分房子瞥一眼,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我想看一看她的起居室,看一看那里摆设的这一切瓶儿、罐儿,弱不禁风的花朵,她随意脱在那儿的像空气般的薄薄的罗衣。我很想朝她的闺房瞥一眼……那儿啊,我想,真是妙不可言,那儿啊,我想,一定是天堂,连天上也不会有的天堂。要是能看一看她起身时用来搁脚的那只踏脚凳,看一看她怎样把雪白雪白的长袜子穿在脚上……哎哟哟!没什么,没什么……别作声。
然而,今天我的头脑似乎豁然开朗了:我记起了我在涅瓦大街听到的两条小狗的谈话。“好,”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我现在要把一切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必须把这两条可恶的小狗相互之间交往的信件抓到手。从那里面我一定能够了解到一些情况。”说实在的,有一次我甚至已经把美吉叫到了身边,对它说:“听我说,美吉,现在只有咱俩,需要的话,我把门也关上,这样就谁也看不见了,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小姐的一切事情,她是个怎样的人,她的为人如何,都讲给我听。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向任何人泄露的。”可是那只狡猾的小狗夹紧尾巴,缩成一团,悄悄地从门口走了出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我早就猜想,狗比人要聪明得多,我甚至相信它会说话,不过它有一种拗脾气。它是一个超群绝伦的政治家:它什么都注意,注意人的一切举止行动。不,不管怎样,我明天就到兹维尔科夫大楼去,对菲德尔详细盘间一番,要是得手的话,把美吉写给它的信全部抓到手。
十一月十二日
我在午后两点钟出门,想无论如何要找到菲德尔,对它详细盘问一番。我最讨厌白菜,小市民街的所有杂货铺里到处散发出它的那股气味,再加上每家人家的大门底下透出一种令人难受的恶臭,使我不得不掩鼻疾走。还有那些下贱的工匠从自己的作坊里放出这么多的浓烟,叫一个上等人根本无法在这儿散步。我悄悄地走上五楼,拉了拉门铃,一个脸上有些小雀斑的、模样儿还不错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我认出了她。她就是同老太太一起走的那一个。她稍微红了红脸,我一下就明白了:小宝贝,你是想要个男人啦。“你有什么事?”她说。——“我要和你的小狗谈谈。”这小姑娘很蠢!我一下子就看出来,她很蠢!这当儿那条小狗汪汪叫着跑了过来;我想一把抓住它,可是它,这可恶的东西,差点儿咬住我的鼻子。然而我看到了角落里的一个狗窠。嘿,我所需要的就是这个!我走近狗窠,拨开木箱里的干草,使我大喜过望的是,我抽出了一小卷纸片。可恶的小狗看到这光景,起先在我小腿肚上咬了一口,后来看到我拿的是纸片,开始呜呜地叫着,把头凑到我身边,表示亲昵,可是我说:“不,亲爱的,再见啦!”——说罢,拔腿就跑。我心里想,小姑娘一定当我是疯子,因为她吓得面无人色了。回到家里,我本想马上就着手工作,对这些信件进行分析研究,因为在蜡烛光下我的眼睛看不大清楚。可是玛弗拉突然想擦起地板来了。这些愚蠢的芬兰女人总是在不得当的时刻死爱清洁。因此我出去溜达溜达,并把这次奇遇仔细掂量一番。现在我终于有可能把所有的事情、打算和这一切的动机都了解到了,终于有可能把一切都弄个一清二楚。这些信会把一切都向我说明白的。狗是聪明的东西,它们懂得一切政治关系,因此,看来那里一切都会有:这个男人的外貌特征和全部经历。那里还会有关于她的……没什么,别作声!傍晚时我回到家里。我多半在床上躺着。
十一月十三日
好吧,让我们来看信:信写得笔画工整,然而字体似乎总带点狗气。我们看下去:
亲爱的菲德尔,我总是看不惯你这个俗气的名字。难道就不能给你起一个好一些的吗?菲德尔啦,罗莎啦——多难听!然而这一点姑且不谈。我们想出了互相通信的主意,这使我非常高兴。
信写得文理清通。标点符号,甚至字母B的位置全都正确。就连我们的科长也未必能写得这样好,虽然他常说,曾经在什么地方的大学里念过书。我们再看下去:
我认为,同别人交流思想、感情和感想是世上的一大乐趣。
哼!这一思想是从一部德文翻译的作品里剽窃来的。作品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虽然我足不出户。难道我不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吗?我的小姐,爸爸管她叫莎菲,爱我爱得要命。
哎哟哟!——没什么,没什么。别作声!
爸爸也经常来亲亲我。我喝的是加奶油的茶和咖啡。啊,亲爱的,我必须告诉你,对于我们的波尔康在厨房里埋头大嚼的那种早已啃光了肉的大骨头,我一点不感兴趣。骨头只有野禽的才有味道,而且要没有吮去骨髓的。把几种汤汁混在一起,味道极佳,只不过不能有白花菜和青菜;然而,有人喜欢把面包团成小丸子拿给狗吃,我从没看到过有比这更坏的习惯。桌子旁边坐着的一位先生,手里什么脏东西都捏过,就用这双手团起面包来,把你叫到身边,把小丸子塞到你的嘴里。却之不恭,只能吃下去,真恶心,可是还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