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办完了此次回国的两件大事，雨鹃一身轻地回到母亲身边。邻居以为雨鹃在美国呆了那么久，还不穿金戴银的，可是当他们看到雨鹃穿着是那样朴素时，都怀疑雨鹃是否去了美国，在他们心中，去美国的人应该穿着华贵、亮丽，如果穿着寒酸，会让人瞧不起。雨鹃母亲也嗔怪雨鹃不买两件时髦像样的衣服。雨鹃不是不想买，而是舍不得花钱，美国的衣服其实也不是很贵，但对于正在求学的雨鹃来说，就是天价了，有时五美元一件体恤衫，雨鹃都嫌贵，还等着降到两三美元再买。美国稍稍上档次的衣服，虽然贵得很，却赶不上中国的时髦。雨鹃从国内带过来很多衣服，穿三四年都没有问题。美国人有的崇尚消费，有的崇尚节俭，雨鹃的一个美国同学，她丈夫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但是他们生的头一个孩子穿的也不全是新衣服。在美国呆了几年，雨鹃还没有学会一些美国人的消费观念：口袋没有钱还敢透支信用卡，然后每个月付昂贵利息，她反而学会了精打细算，认为她还没到花钱可以不考虑的地步，所以她不是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就像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难道非得穿着漂亮才能显示你到过美国？雨鹃不在乎别人信不信她到没到过美国，让人们相信她去过美国又有什么意义，俗气、浅薄的人才会用自己的穿着显示自己的社会地位，因此，当无聊的人们上下打量雨鹃的穿着，略带鄙夷地问她在美国干什么时，雨鹃就调戏他们说她在美国拣破烂。
雨鹃上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家里最小的。雨鹃给每个人都买了点礼物，但是如今人们生活水准高了，她买的礼物人家没看上，只有大哥家还把礼物放到柜子上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他们认为那是荣誉、那是自豪。大嫂每逢来人就说这是在美国的小姑子给买的，那天正赶上邻居带着孩子来，那孩子好奇地玩弄着那个礼物，不期然发现底下写着中国制造，就说，大姨，这东西是中国制造的。大嫂觉得丢了面子，变了声音跟他说，你这孩子竟瞎说，怎么说是中国产的呢？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从此，两家人见了面都很尴尬。其实两个人都没错，东西是中国产的，但雨鹃确是在美国买的。那是美国商人从中国订购的。如果你去美国的沃尔玛商店，百分之八九十的东西是中国产的，而美国大部分商店都卖中国货，中国货便宜、需求量大。
雨鹃刚刚回到家里的当天，大嫂说请雨鹃吃饺子。雨鹃父亲前几年刚刚过世，扔下母亲孤单一人。大嫂没有请母亲使雨鹃心里很不舒服。大嫂看出雨鹃的不自在，便对雨鹃说，逢年过节我们都请咱妈吃饭，老人家咱请不动，都去小儿子那，不来——！。妈妈赶集回来后，雨鹃就问妈妈我大嫂请你吃饭你怎么不去，雨鹃妈也有她的一大堆理由：你大嫂请我吃饭，从不事先告诉我，等快开饭了，他们让小丫过来叫我，那时我都吃完饭了，还用去吗？雨鹃觉得妈妈说话很在理，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请就不请吧，雨鹃决定去大嫂家吃饭。就像母亲说的那样，请你，你就去，别不识抬举。
大嫂一家住在低矮潮湿的两间小平房里，院子里种了几棵向日葵，旁边拔地而起的楼群把这个小房子挡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阳光都没有，向日葵长得抽抽巴巴的。
雨鹃走进院子，几只鸡在那屙屎的屙屎，下蛋的下蛋，到了晚上还有装模作样下蛋的鸡，反正，没有一只鸡正眼瞧她一下，只有那只大公鸡像受惊吓似的，飕地一下窜上了房顶，站在那里，昂首挺胸，也不管天黑天亮就打起鸣来，算是大嫂家还有点动静接待雨鹃的大驾光临。
尽管请雨鹃吃饭，但大嫂还没有开始准备。雨鹃进屋时，大嫂正在用缝纫机给小丫改衣服，听见有人喊大嫂才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大嫂的屋里有一股发霉和鸡屎的味道，直钻雨鹃的鼻孔。雨鹃尽管长大了才随父母搬到城里，但她从小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鸡屎的味道是熟悉的，雨鹃的喉咙发痒有点想吐，这哪里还能吃得下饭？雨鹃看见大哥不在家就问大哥干什么去了，大嫂说他买肉买韭菜去了，咱们包饺子，你在美国想饺子吃吧，雨鹃赶紧哼了一句。
闻到鸡屎味，雨鹃无法在沙发上坐稳，就想站起来走走，雨鹃想换换新鲜空气，走路没加小心，膝盖一下子撞到鸡窝上，雨鹃一边揉着磕得生疼的膝盖，一边说，大嫂，你们怎么把鸡窝放在屋里了？怕偷呗，大嫂说，放在屋里贼就偷不去了，听说河南那地方，放屋里也不行，有鸡偷鸡、有羊偷羊，那贼胆子大得很，拿着刀架在人的脖子上，辛辛苦苦养了几年刚刚能剪毛的羊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给拉走了。
大嫂就这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着边际地跟雨鹃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六点多钟了还没做饭，也不见大哥买菜回来。小丫从外面跑回来喊饿要吃饭，大嫂派她出去找爸爸。小丫回来说爸爸跟人家下上象棋了，喊都不回来。雨鹃说大嫂咱们到外面吃吧，大嫂不肯，家里吃多省事，一会和个面，弄个把钟头就好了。直到雨鹃说她请客，大嫂才说，她一辈子都没下过饭馆，坐在那都不会吃，还不让别人笑话死。
雨鹃妈十六岁生的雨鹃大哥，雨鹃大嫂又比她哥大三岁，所以雨鹃大嫂不过比雨鹃妈小十三岁，她的思想观念跟老人似的，不像雨鹃六哥六嫂那样跟潮流，哪个餐馆味道好摸个门清。大嫂换上一件干净衣服，跟着雨鹃，拉着蹦蹦跳跳的小丫去找大哥。大哥直埋怨大嫂喊他让他输了棋，但今天有饭吃，尤其是吃他喜欢的涮羊肉，也就变得开心起来，输棋的事很快就忘了。
雨鹃选了同学新开的火锅店。老板娘拉住丈夫，今天你同学来了，还给不给她吃这个。老板娘指的是客人吃剩下的火锅汤和未吃完的羊肉，老板骂了一句蠢货，她又不是我老娘。老板娘心领神会，马上张罗去了，老板则到前台跟雨鹃拉话。这个老板是雨鹃小学同学，刚入中学就辍学了，这是他开的第十家连锁店。他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绝对的聪明伶俐，看过的东西一遍就会，每天的时间都花在游戏上，上课也不听讲，但老师问啥会啥，她要是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听讲，老师都会觉得不正常，出问题了。就是这样一个学生，每回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名，老师没话说，同学也没话说。家里就这一个掌上明珠，爸爸有的是钱，刚刚上初中，她爸爸就准备送她到美国留学。他家里不缺钱，缺的是一个可以帮他们女儿联系出国的人，而雨鹃正是这样的不二人选，雨鹃他们一来吃饭，老板就跟雨鹃套上了近乎，这一顿饭花了雨鹃三百多块，老板说啥也不让雨鹃付钱，愣是把她推出了餐馆。
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埋怨雨鹃有钱不会花，都到了家门口，还去餐馆吃饭，老太太一遍一遍地叨咕雨鹃到了家门口还花钱吃饭，雨鹃只好一遍一遍地解释同学没要钱。雨鹃妈非常疼爱大孙子浩渺，趁这工夫，教育雨鹃说孩子马上就到了考大学的年龄，不愁考不上，是愁考上了，上不了，因为没钱。雨鹃最喜欢用功的学生，答应妈妈会帮助大哥的孩子的，让妈妈放心。雨鹃暗暗下决心，回去就跟老师讨论博士生资格考试的事，然后争取尽快毕业。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工作，有了收入，就好办多了，要帮一个人就有资本了。
外人看雨鹃充满了羡慕，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都说雨鹃有先见之明，出国算是走对了，至少可以把孩子生在国外，不用像我们这样送他们出去，要花很多钱。雨鹃只是笑笑，就像有人说纽约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美国也如此，不是天堂更不是地狱。要想在美国成就一番事业，不扒一层皮，不掉几斤肉，不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是无法闯出一条路的。
美国的残酷是雨鹃出国前所没有料到的。在雨鹃看来，那里都是鲜花和阳光，没有痛苦、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人们过着轻松快乐、自由自在的生活。好像一踏上这个土地，就上了天堂，就自然而然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然而，当雨鹃看够那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当雨鹃不再对一切的一切感到新奇，她就像一个失去热力的气球，扑通一声从半空中掉下来，落在现实的大地上，切肤之痛使她不得不思考现实的残酷性：没有工作、没有身份。她就像一个蒲公英的种子，虽然高高兴兴从中国飘到美国，但是到了美国却找不到一个安身之所。雨鹃这才意识到，不管你在中国有多好的背景，到了美国，一切从零开始。因此，可以说美国不是好玩的地方，也不是好混的地方。随着自己在美国呆的时间的加长，雨鹃越发感到要想在美国站稳脚跟，是何其的艰难。人们只是看见雨鹃外表的光环，有谁知道她内心的苦楚，有谁知道雨鹃心中的痛。
§§§第二节
知道雨鹃马上回来，牛锋比邝野还兴奋，至少有一个说话的人。出了事无法跟人说，都快把他憋死了。牛锋想上机场去接雨鹃，但知道那不是他该做的事，他只能等雨鹃回来找他，他不敢再贸然打电话给雨鹃了，否则又会给雨鹃惹上麻烦。
牛锋也一直跟在中国的洛红通电子信件，从洛红那里他多少知道了龚敛的情况。牛锋非常感慨，龚敛也是这个小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结果老婆在中国开药店命都搭上了。人活这一辈子为了什么，生为尘土死为尘土，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钱够花就行了。即使全世界都是你的，你也带不去，你也是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走。牛锋又想到自己，如果申述下来的结果于自己不利，那该怎么办？牛锋首先想到把院长杀了，然后再把格鲁吉教授杀了，然后再自杀。
尽管牛锋对上诉的结果近乎麻木，不麻木都不行，牛锋知道那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然而，当牛锋收到学校的决定书时，心情还是颇为紧张，拆信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学校可真损啊，牛锋被永远驱逐出校，秋季执行。牛锋猜测秋季执行的原因是因为暑假差不多过去了，牛锋是国际学生，他们总得给牛锋收拾行李、订机票的时间吧。
从来不相信上帝的牛锋在等待上诉结果时还是暗中祷告，祈求老天爷给他一个公正的结果，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牛锋原来差不多每个月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报平安，考试出事后已有两个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大姐打过长途来，听见牛锋的声音就放心了，也没问问牛锋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有给家里打来电话。
挂上电话后，牛锋眼泪立即流了出来。这要在平常，牛锋激动都不会激动一下，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姐那么简单的电话却让牛锋热泪纵横，这个世上，谁关心你，还不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死了，谁痛苦，还不是你的家人？想到这，一直杀气腾腾、妄图报复想杀人的牛锋心里立即平静下来。院长的命值几个钱，格鲁吉教授的命又值几个钱，他们的命不值得我牛锋赔上自己的性命，从此，牛锋放弃了杀人的打算。原来牛锋还在杀人与不杀人之间徘徊，现在他彻底没了想法。
尽管身处逆境，但自从大姐打过电话来，一股使命感却从牛锋心中油然而生，天生我才必有用，牛锋要做最后的搏斗，他不想坐以待毙，他要的是绝处逢生。牛锋给雨鹃打电话时，雨鹃正跟邝野缠绵，牛锋听到的是雨鹃美丽的英文留言，那个声音，牛锋一辈子都听不够。
跟李盟盟断了关系后，邝野挺盼着雨鹃回来的，毕竟是自己的老婆，但看见雨鹃听完留言马上要见牛锋，醋意立即在心头翻滚，去去去，牛锋不是东西，刚回来就找上门来。雨鹃说，他的事难道你不知道，除了跟我说，他还能跟谁说。邝野此刻已经醋意沸腾了，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他只能跟你说。你还有同情心吗？雨鹃又抖出了一句。我再有同情心，也不能跟别人一同分享老婆，记住，你是我老婆。行了，我是你老婆，明个，我就改成邝雨鹃，人家找我有急事，我去去就回。说着，雨鹃在邝野额头上亲了一下就走了。
雨鹃赶到牛锋家里的时候，牛锋正在发动车。看见雨鹃来，赶紧把发动机关上。牛锋公寓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房主是个中国人，种了很多花，有一种花雨鹃特别喜欢，看见雨鹃驻足欣赏，牛锋说，如果你喜欢我跟房东说说，看能不能插一盆给你。这回，牛锋不再像上一次那样闷头不语，还未等雨鹃坐稳，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下我彻底玩完，永远被开除出校，然而我还有一次上诉的机会。牛锋又跟雨鹃重复了一下第一次上诉的过程。雨鹃听后劝牛锋不要上诉，要想别的办法。
雨鹃分析说，从目前情况看，院长和导师不会是牛锋的救命稻草，他们不仅不会帮牛锋，恐怕会落井下石。目前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转学，一个是找议员帮忙。市议员和州议员一起找。这次不要吝啬钱，一定找律师写上诉信，人家懂法而且还懂美国人的心理，知道怎样才能击中美国人的要害，怎样才能打动美国人，牛锋觉得雨鹃的分析特别在理，决定两条腿走路。一边联系学校，一边向上面告状。
告别牛锋时，牛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特别好看的手镯，说要送给雨鹃。雨鹃不肯要，牛锋撒谎说是别的人得了他的帮助，送给他的，而他又没有女朋友，所以想送给雨鹃，雨鹃可喜欢那个手镯呢，但嘴上只是客气地说不要。其实，这个手镯是牛锋特意买给雨鹃的。在他的心目中，雨鹃是他的心上人，虽然不能名言正顺，但牛锋已经在这么想，在这么做，相思之苦折磨着他，他总想买点什么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想到雨鹃没有任何饰物，牛锋便花了一百美元给雨鹃买了这个礼物，所以当雨鹃假装不要时，牛锋便很急，恨不得亲自把镯子给雨鹃戴上，虽然牛锋心里很急，但外表却显得出奇的镇静，他有条不紊地说，这个东西放我这真没用，等我有了女朋友，你再还我也不迟。雨鹃听牛锋说有了女朋友再还回手镯，便开玩笑说，到那时你都找不到我在哪了，没想到，雨鹃无意中说出的一句玩笑竟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句谶语。
雨鹃高高兴兴拿着牛锋的镯子回到家。邝野因生病躺在家里颇不耐烦，再看到雨鹃从牛锋那里拿回那么贵重的镯子，心里很生气，开口责怪雨鹃不该要牛锋的镯子。雨鹃说人家送给他女朋友的，他没有女朋友送给我，有什么不好。邝野说，他没有女朋友便送给你，难道你是他的女朋友？本来，雨鹃想戴在手上，邝野一生气，雨鹃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为得到这么漂亮的镯子而高兴，只好把它锁进抽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