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刘
每年放了寒假回家,我都要和我爸对饮几次,论国际局势谈世界话题。我们爷儿俩都是爱评个时事,没事儿操个闲心的主儿。有一次我大概是多灌了几杯“猫尿”,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和我爸呛呛起来。当时我脑子一热,犯浑骂了几句脏话。结果我爸马上摒弃了以理服人的伎俩,直接一脚把我从凳子上踹了下来。然后指着我鼻子说,别和我犯浑,老子八十岁了也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我爸练过武,这一脚下去,虽说收了劲儿,可我屁股也确实疼。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低眉耷眼对老同志表示自己是一不小心犯了错误,希望“组织上”能再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爸昂着头,拿鼻孔对着我,冷哼了一声,表示原谅。紧接着,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太面太不爷们儿,感叹自己几十年的武学修为都无法传承下去,担心这样下去他作为高手会很寂寞。
我抱怨说,小时候看了黄飞鸿的电影以后我就一直想练武来着,还不是您老人家强调学习是当前的主要矛盾,让我一心一意扑向知识的海洋。现在我唯一会的拳脚功夫就是广播体操,真动起手来估计壮点儿的姑娘就能把我收拾了。
我爸听了冷冷一笑,说老子当年是不忍心折腾你,可惜现在身子骨也操练不动了,干脆给你找一个真正的高手师父,把你好好调教一下。
我爸说的高手,名字叫刘子虎。
刘子虎是我爸的小学同学,我也认识。这人是个老陕,说话一股羊肉泡馍味儿,宽肩粗臂长腿,黑脸浓眉大眼。我老觉得他具有评书里说的那种“骑着匹马拿着两把大锤子就能在战阵里杀个七进七出”的猛将气质。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一脸胡子,从耳朵根儿开始往下溜,我每次看见总觉得他的连鬓胡再往下蓄蓄,准能和护心毛连成一片。因为他这个相貌特点,熟人都喊他胡子刘,正好把他本名的发音颠了个个儿。
胡子刘是铁路子弟,就住在铁路大院,离我家并不远。我爸原来就常喜欢带我去他家坐坐,吃点儿柿饼红油豆腐丝儿什么的,都是胡子刘从陕西带的玩意儿,虽然带着土气,但正因为这些土气而显得好吃了许多。
我老爹说胡子刘是高手,但我还是给这话打了个问号,胡子刘面相看上去确实生猛,但耳听都是虚,因为我没见过他出手。不过我爸倒和我说起过一件胡子刘动手的事情。
胡子刘一家都是铁路出身,父母原先就是从陕客往北客调的工作人员,后来胡子刘也在铁路上工作,那会儿从北京往陕西发的车都还是老的绿皮儿车,T和K字开头的车好像都少见,经常见的是十几个小时晃荡着的慢车,胡子刘就是这种车上的乘务。从1986年开始,一直干到上世纪90年代初,平平稳稳的铁饭碗,虽说挣得不多,但是好在安生。
1993年的时候,突然“坏了事儿”。
当时有一个乘客喝醉了酒,在车上闹事,对周围的女乘客动手动脚的。有乘务员过来劝阻,结果被醉酒的乘客打了两巴掌。胡子刘在旁边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也走上前去,想帮着把事态压一压。没曾想他这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的乘务员往那儿一走,反倒把醉酒的乘客给惊着了。那人估计是觉得长成胡子刘这样儿的人一定会对他动手,想着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一句话没说,朝着胡子刘面门就是一拳。胡子刘下意识地一闪,紧跟着自己的胳膊一伸、拳头一抬,拳头外侧就顺着乘客的太阳穴擦过去了。
结果那人当场倒地,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一下就麻烦大了,出人命了。胡子刘吃了官司,黑天白夜都耗在这件事上。那段时间里,他爹妈相继去世,媳妇儿也和他离婚了。等到事情结束,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只剩了干干净净的孤家寡人一个。再继续当乘务员是不可能了,铁路局就安排他做了一段时间检票员,后来干脆就不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胡子刘自己也不愿意再干这个,四十多就早早地办了内退。不过因为他爸妈留下的房子还在铁路大院的家属区里,所以他还在那个地方住着,没有搬走。
我爸聊起这件事儿,一直说胡子刘这人性子太烈,说好听点儿叫打抱不平,说难听点儿就是出手没个遮拦,早晚还得把自己陷进去。
虽说丢了工作,可人还是得挣钱活着。胡子刘找街坊朋友东拼西凑弄了点儿钱,在家属院的门口开了一家水果店。我去跟他学武术,就是在那家店里。
我爸事先给胡子刘打了个电话,说是让他教我点儿功夫。开始电话那头推脱了一下,后来我爸又说就只是为了健身,不求什么保家卫国杀敌伤人,这才让那边松了口风。
说是个小店,其实是因为门脸儿小,纵深还是有的,除了外面卖货的场地,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堆着一箱箱没拆的水果。那天我过去,就在院子中央清出来的一块儿空地上,胡子刘已经在那儿站好等我了。
等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我一人儿跟着胡子刘练武,原来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也跟着他学功夫,听说好像是胡子刘邻居家的孩子。那小子长得黑瘦黑瘦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狠劲儿,说话的腔调和胡子刘一个样,看来是个小陕。他的功夫比我扎实多了,而且学武的态度也比我虔诚一万倍。我之所以来是怕我爸跟我吹胡子瞪眼,所以不得不敷衍一下,踢腿抬手都软绵绵的。而这小子估计是真想学武,认认真真地一遍遍打套路,练动作。
从我去的第一天开始,一连十天,每天都是扎马步,我就吃不了这个苦。结果我是练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而且丁点儿招数都没学,心里还是挺着急的。
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休息的时候问胡子刘,刘叔,这马步我也站了,后面几天能不能教点儿招式?厉害的那种!
胡子刘听了我的话,皱眉头,胡子抖着,闷声闷气地对我说,你个二不愣后生,你现在学武已经晚了,还是把基础打好点儿再说,底子太薄,光会招式顶个球用?前个儿你扎步子就不稳,夜个儿你光是站着,不用人推就快倒了,还怎么打?
我睁大眼睛问他,刘叔,就没有那种不用练就可以出手的厉害招数?
胡子刘想了想,说,有,你娃要是遇见对头,不要废话,直接上去插眼踢裆锁咽喉,至少能闹出一条人命来。
行,算我没问。
但我确实不甘心,又说,刘叔,你就不觉得我是那种习武奇才么?
非得扎马步?
胡子刘笑笑不说话,递给我一根香蕉让我吃。
我冷笑着接在手里,并指为刀将其斩成数截。
胡子刘撇撇嘴,又递我半个西瓜。
我手起拳落,一拳砸烂。汁水四溢,红汤飞溅!
有本事再来!小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胡子刘看着我,把一个榴莲摆在我的面前。
……
你大爷的!
我愤怒地问他,怎么样?到底行不行?
胡子刘拿他那牛眼瞅着我,明显白多黑少杀气十足,盯着我有一分钟的时间,看得我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他才缓缓开口说话。
“一根香蕉半个西瓜,一共收你五块钱。”
法克!
老子将旁边的葡萄一把攥住,颗颗捏爆!
胡子刘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我说:“你啊你啊……”
怎么?能教?我赶紧追问道。
胡子刘看着我的手,沉痛地说:“不是,我是想说你捏了葡萄,还得再加五毛。”
这武是学不下去了!
我知道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界上就没白捡的好事儿。像我这种承平已久武备不修的家伙,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成高手。又坚持了十天,我想好歹能和我爸交差了,就琢磨着是不是向胡子刘提出辍学的申请。
没曾想我刚冒出这想法第二天,这功夫就暂停教学了。
胡子刘受伤了。
我去的时候,看到他后脑上包着白纱布,里面渗出红色来。之前学武的那个半大小子也不见了踪影。我有心想问问他是怎么伤的,难道是和人动手的时候被打伤了?不是说他是高手么?
我越看越觉得蹊跷,化眼为箭,目光嗖嗖地往他后脑勺上扎。我想好措辞,问,刘叔,怎么受伤了?
胡子刘哼哼哈哈,说不小心不小心,可就是不说怎么回事儿。
最后我还是听家属院里的人嚼舌头,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弄的。
胡子刘被自己徒弟敲了闷棍。
就是和我一起学武的那小子干的好事儿。
胡子刘他家的邻居是个寡妇,丈夫几年前得了癌症走了,家里只留下孤儿寡母。也都是原来铁路上的子弟,所以胡子刘和邻居一家有什么困难都相互帮衬着。一来二去,难免就有闲人传出些闲话来,说胡子刘是想和那家寡妇好,教别人儿子习武也是想和小孩儿搞好关系,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到最后真成了父,就方便了。
结果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拐弯抹角传到那小子耳朵里了,那浑小子一下子来了二愣子脾气。好么,前脚你教我武艺,后脚就和我妈好上了?一气之下,这小子从院子边角废料里捡了根化纤棒,躲在楼道里,等胡子刘回家的时候,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
有好事儿的街坊过来问他,是不是那浑小子干的,简直是无法无天,把好心全当驴肝肺了!胡子刘却摇着头,说,不是他,那孩子老实着呢,这是我自己上楼摔倒磕的。
没等我主动提出退学,胡子刘倒是先让我回家了,而且叮嘱我在家好好练习,说功夫这东西,一天不练十日空,十天不练百日松,是个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的玩意儿。话说完了,他扭头往院子的偏房走过去,我知道那是他自个儿的练功房。我进去偷瞄过,里面有很多绑起来吊着的大沙袋,我曾用尽全力打过一拳,不见它晃悠一下。
门关上,里面响起了“砰砰砰”的声音。
砰!
地动。
砰!
屋颤。
砰!
人抖。
不再去胡子刘那学功夫,我和他的接触也就没那么频繁了,这么一下搁着有大半年没来往。倒是有一天,胡子刘邻居家的事儿突然传进我耳朵里。我有同学也在那个家属院住,他知道我在胡子刘那学了一段时间功夫,就问我对大胡子的邻居有没有印象。
我说有,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听人提起过。
嘿,她家最近不好过啊!我同学说。她小叔子,名字叫周卫国。最近几天老是来找事儿,说她们住的房子不是他大哥买的,而是他的,说是要把房子收回去。站他们家门口骂了一个多小时,说他们娘俩占着地方不挪窝,一个是和别人眉来眼去的婊子,另一个是不是自己哥哥的种都不知道,有什么脸要房子。
就没人管管?我问。
同学说,她那小叔子,原来是捅了人进了局子,这是刚放出来,横着呢!坏人蹲了监狱以后不说老老实实的,大家反而都怕他了。
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我问同学,那胡子刘呢?没管管这茬儿?
他?同学一脸鄙夷,那孙子就不是个带把儿的,还好意思说自己习武之人,丫躲屋里就没露过头。
又过了两个星期,那同学又神神秘秘地过来对我说。
嘿,越来越稀奇了,你知道么,那寡妇,被她小叔子睡了!
嚯!我问他,这种私密的事儿你能知道?
嗨!同学很兴奋地说,全院子都传遍了,说是周四晚上的事儿,她儿子上晚自习,对门儿的胡子刘好像也不在,出去进货了。她一人在家,小叔子过来,本来说是进屋聊房子的事儿,结果……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家属院谁不知道这事儿?
我听了同学的话,觉得这事儿确实操蛋。集合了伦理、悬疑、情色,这三大街头巷尾最喜爱的八卦元素,要是不被广泛传播那才叫怪了。“好吃不过饺子,好看不过嫂子”,大家都爱听这些玩意儿。
我问他,那女的什么反应?去报案了么?
同学笑得很暧昧,这种事儿去报案?说得清么?再说了,指不定她小叔子和她达成啥共识了呢,睡嫂子,送房子,两清了!
后来的事儿就不是我从同学那儿听到的,而是我爸告诉我的了。
胡子刘的寡妇邻居,吞了几十颗安眠药,准备自杀。结果被她儿子发现了,紧急送医院抢救了。
我爸问我,对这事怎么想。
我说,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传她和自己小叔子睡了的事儿吧。这种东西一传,就算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我总觉得这女的不是自己寻死,是被别人拿话戳着脊梁骨,实在是不死都不行了。
我爸点点头,说,她儿子是不是还和你一起在你刘叔那儿学过武?
我说,嗯,怎么了?
我爸说,那小子去找他二叔寻仇,被一脚从楼梯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胳膊摔断了。
我问我爸,没人管?
我爸说,多管闲事儿多吃屁,少管闲事儿少拉稀。谁去管?
我眯着眼问我爸,那刘叔呢?
我爸愣了一下,说,他?他们家属院旁边最近在搞工地,来了一批陕西人,他每天和老乡在一起,唱唱秦腔什么的。
他就没管管?我问,爸,你不是说他是高手么?我还听说,他喜欢他那寡妇邻居呢,怎么这么怂啊!他唱个秦腔有什么用!他心里就不难受?
我爸听了我的话,突然蹦出来一句半文半白的词儿来。
只闻娥眉低垂泪,不识豪壮放悲声。
我咧嘴说,这是哪个二货写的这种……没等我说完,我爸笑呵呵地拿巴掌啪啪啪往我后脑勺上抡,跟扇耳光似的。
我赶紧说,好诗好诗。
我大概知道作者是谁了。
我挺长时间没往铁路大院那边儿走了,有天我爸说那儿有一家不错的烧烤,喊我一块去吃。我必须给我爸这个面子,前两天才贬低了他的诗作,我得想辙修复一下我们复杂的父子关系。
我们爷儿俩溜溜达达到了烧烤店,客人还挺多的,一大帮子刚在工地上忙完的汉子围着桌子坐着,啤酒瓶白酒杯散落在周围,烟头钢签肉串混杂在一起。
胡子刘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和我爸没向他打招呼,找了个小桌儿坐下,点菜点酒,慢慢吃慢慢聊。
店里的生意很好,还包揽了外卖业务,我看着伙计一拨拨往家属院里送,估计要烧烤的人不少。过了一会儿,胡子刘走到串儿店老板面前,看了看外卖单,笑着说,我吃多了,得活动活动,这家我熟,我帮你送。
那天他拿着塑料袋包着的烤串儿往对面的家属院走去,我看着他的身子慢慢隐没在黑暗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白酒。
我瞄了一眼,西凤酒,老陕自己的酒。
胡子刘重新在桌子前坐下,和那些工地上的老乡说笑,说的是陕西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大概喝了一阵子酒,胡子刘突然招呼周围的老乡,大概意思是问吃好了没有,要是吃好了,就打板唱一段。
他周围的人开始呼喝着鼓起掌来,有的敞开上衣的扣子,露出精健的胸膛。还有人拿筷子敲击着碟盘,叫板一响,胡子刘和那些人唱了起来。
“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倒,大丈夫低下头泪如雨抛;一池水得了风也起波浪,我志气比天高谁敢小量;好一似困蛟龙陆地潜藏,时不来暂且把鳞角将养,单等得春雷动倒海翻江……”
我爸低声对我说,这是《苏秦激友》里的唱词。
胡子刘的声音里满是愤懑与不甘,声音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夜色漫漫,他们吼着,到最后都吼出了哭腔。
一曲唱罢,胡子刘站起身,把清冽西凤酒洒进杯子里,仰头喝干。
然后将瓶口倾斜,浅浅西凤酒,散落黄尘土。
他站起身,走到串儿店老板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把钱,说这是晚上的饭钱,另外送外卖那一家给的钱也在里面。
说完,转身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串儿店老板“哎呀”一声。
这钱上怎么沾着血?
我听了这话,猛然把头转向胡子刘离开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夜色漆黑一片。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周卫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