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乔越很疑惑,为什么爸爸妈妈叫爷爷不喊“爸”而喊“叔”呢?妈妈回答她,“听你爸说,你爷爷家兄弟二人,你爷爷的哥哥,很早以前找了个白俄女人,后来又因为一些历史原因管不了自己的家,你爷爷除了管自己的家,还帮着接济他哥哥的两个儿子供他们读书上大学,你爸比这两个堂伯父小十多岁,小的时候一起长大就跟着你堂伯父们这么喊上了,我当然跟着你爸,他喊叔,我也这么喊。”乔越不以为然,小小的心里偷偷地想着,你们不都长大了吗,称呼为什么不能改过来呢。
乔越的记忆里有这样一幕,那是外婆家翻修前的老房子,身后高大宽敞的窗户和左边镶着两扇玻璃的边门涌来的阳光洒满了屋子,妈妈和姨妈她们让她上前喊一声“奶奶”。
乔越知道自己明明有奶奶,那个挂在爷爷房间墙壁上,照片里的那个脑后盘着发髻穿着中式小袄的中年女子。
她支支吾吾不吭声不肯上前,站在屋子中央怯怯地抬起头瞥了一眼,姨妈们围着外婆叽叽喳喳,那个她不熟悉的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她总是带着一个黑色短发的假发头套,她的脸时隐时现,看上去不是那么和颜悦色但也不是让人感觉完全无法靠近。
妈妈撇开她走上去和姨妈们议论到底应该怎样称呼,她听到外婆说了句,“无所谓喊什么,都一样。”
“妈,你不懂,汉语里面的这个意思你可能还不是太明白。”有姨妈站在一旁说道。“对,喊外婆不好,有个外字,见外。”另一个姨妈接上话,“就是,而且哥哥家儿子喊都是喊奶奶。”又是哪个姨妈的话音。乔越外地有个舅舅,外婆唯一的儿子,一脉单传,男孙自然众星捧月一般供着。不知是谁一锤定音,“以后我们家的这些女孩儿也都喊奶奶!”
日语里无论外婆还是奶奶都是一个念法,写了汉字可以是“阿婆”或者“祖母”,只有在需要详细解释家族成员时,那个“阿婆”的前面才会多一个定语,加入妈妈一方的还是爸爸一方的,便于了解清楚。
其实日语里另外也有“祖母”和“外祖母”这两个词,但是一般人不用也不大理解“外祖母”的含义。
大约乔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姐姐才搬来跟他们一起住。乔越的姐姐从小和外婆一起生活,偶尔妈妈领着乔越到外婆家玩时,她们也不一起玩,姐姐比她大四岁,乔越对自己的姐姐几乎没有太多的印象,唯一有的是那几张在玄武湖公园拍的合影。
愁眉苦脸好像刚刚哭过,瘦胳膊瘦腿的女孩,弯着一条腿,膝盖上绑着一条白色的碎花手绢,比乔越高出一个头。大家说是小乔越弄伤的,照片上的姨妈说过,“小虎,凶噢。”每次再看那些黑白的老照片时,妈妈也没好气地数落乔越,“你看你姐可怜的。”
和照片上那个雄赳赳气昂昂,圆胳膊圆腿的小童花头相比,那个瘦弱的姐姐似乎是有那么一点让人怜惜,只是小童花头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是乔越上学前,她和姐姐唯一的一次外出游玩,被照相机老老实实拍了下来,谁也记不清的缘由,只有结结实实的证据,从此向外婆的母系家族宣告乔越这个孩子是一个小霸道。
也许是姐姐搬来的那一年,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孙,比乔越姐姐大两岁的表哥来到南京,拉上姨妈家两个相隔一岁的小表妹到乔越家来玩,姐姐跟着人高马大的表哥人前人后,两个小表妹也屁颠颠跟着傻乐。乔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喜欢跟着别人进进出出。妈妈诧异地看着闷闷不乐的乔越,十分不解,“你不是一直说你想要一个哥哥嘛。”
“不是像他这样的。”乔越想要的大哥哥可不是这样对人指手划脚,飞扬跋扈的样子,他喊奶奶,她偏不。不久乔越就对妈妈说了,“奶奶就是奶奶,外婆就是外婆,我有奶奶,我以后还是喊外婆叫外婆。”妈妈脸色沉了下来但是没有说什么。
在妈妈的眼里这个小孩可能变得越来越怪了。他们吃鱼她嫌吃鱼刺多麻烦,妈妈给她拣鱼肚子那块,她还是更爱吃鱼头,他们吃鸡翅吃鸡鸭腿,她更爱啃鸡头鸭头和脖子。除了球鞋以外,乔越穿的最多的就是那种丁字形圆头的黑皮鞋,敞口单扣的黑皮鞋她坚决不穿,妈妈怎么也弄不明白单边的鞋扣和丁字形的鞋扣有什么不同。妈妈抢购回来的那条出口转内销的白纱裙,她觉得太透而且两根带子露着肩膀太多实在不合适穿到外面因此死活不肯穿。拿着退不掉的裙子妈妈气得撂下话说再也不给她买新衣服了。
小时候乔越没有一个洋娃娃,她是见过还是没有见过,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乔越从小就不羡慕也不想拥有。她会一个人坐在床上,用家里的两个旧饼干听子,装饼干用的方形的铁皮罐一大一小搭成一个小二楼,然后拿几块积木作楼梯,拿着另一块积木跺跺跺地爬上顶楼。她看到爷爷少有的站在窗外栅栏下不停地看向她。
“你爷爷刚才问我说你会不会有毛病,说看到你一个人好像念念叨叨的。”隔了一会儿妈妈走进乔越的房间,看了她一会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自己过家家不行吗?”乔越立刻放下手里的积木,对着自己的门,对着爷爷的房间大声地喊道,生完气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谁让你把我的弓给扔了。”
“你说什么?”妈妈没有听清,乔越将脸别了过去不再说话。
刚上小学那会儿乔越总是丢三落四,有好多次临到上下一节课中间休息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带课本,撒开腿一溜烟冲回家再火速返回,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回了家放下书包拿出课本,站在桌前才突然想起今天有没有作业的问题。
“我到同学家问个作业就回来。”她撂下书包,跟爷爷说完拿起课本冲出屋门。斜对面弄堂的二楼住着她的同班同学,同学父母只会打哑语,乔越知道的唯一的哑语就是,进门前用手比划一下自己的个头,意思是说,我要找我的同学。
同学爸爸很和善,带着眼镜总是笑眯眯地点点头准备进屋喊人,其实乔越一边做手势一边张口说出同学名字时,同学早已走到外屋。时间是紧迫的,每一次问完了掉头就走赶快回家写作业,乔越可不喜欢吃完饭还没有写好作业。
可能是她隔三差五总是忘记布置的作业,有一次当乔越三步两步从楼梯口冲到同学家门前紧急刹车停下脚步,迎头撞上同学爸爸时,镜片下的眼神居然没有一丝的诧异,同学爸爸立刻笑咪咪地点点头示意她进屋,乔越刚准备和叔叔交流一下哑语,手举到头顶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里屋同学的书桌前是方方正正的窗户没有栅栏,窗外有树枝似乎触手可及,那天好像阴天灰蒙蒙的没有蓝天白云,可是有一方天空可以看到,乔越有莫名的羡慕。以后再长大一点,她知道好好听布置的作业便不再叨扰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