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盟十一年初夏的一个晴朗傍晚，吴越，十万大山边缘，红叶村村口。
端木华藏身于一棵五人合抱，十余丈高的香樟树树冠中。
十岁的他和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高，略显清瘦的脸，棱角分明，隐隐透出一股刚毅的感觉。他穿越到这个异界已经两年，为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他斜向上趴在碗口粗细的树枝上，左手扶住旁枝，右手悄悄分开挡在眼前的树叶，一声不响。
他居高临下，专注地望着树下的古庙灰瓦屋顶上的两个修者。
黑衣长衫一脸阴鸷的瘦长男子是红叶村的一个小家族的家主簿世仁，他提着剑徐徐走在灰瓦屋顶上，诡异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灰色破旧短褐的邋遢男子是刚刚回到红叶村的龅牙苏，他啃着鸡腿，随意地坐在屋檐边缘上，不时地吐出一两根鸡骨头。鸡骨头哗啦啦地沿着瓦片的缝隙滑落下去，使人担心屋檐会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突然坍塌下去。
“你不该来。”簿世仁走到一丈远处停下，摇了摇头道。夕阳下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正好将龅牙苏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龅牙苏头也不抬，吐出一根牙签大小的鸡骨头，正好落在簿世仁的脚下的瓦片上。“噗噗噗”三声，鸡骨头连透两层瓦片和一层竹席，接着“叮”一声落在古庙内的青石板上。
簿世仁脸色微变，旋即笑道：“十年过去了，苏师兄的修为还只是练气一重啊，当年怎么不随我一起离开稽山剑门呢？哦，我想起来了，听说原本是天才修士的苏师兄得罪了天道盟修士，误食了悲蝉散，修为从练气九重一路跌到了练气一重。”
龅牙苏眉头微蹙，将啃干净的最后一根鸡骨头往屋檐下一抛，插入青石板存许，淡淡地说道：“收拾你足够了。”
簿世仁阴笑道：“苏师兄可真会说笑，你我真气修为都是练气境一重，连剑术修为都是剑势境。难不成苏师兄的剑术修为大有长进，领悟了剑意？”
龅牙苏拿起身边的剑，温柔地抚摸着剑鞘，轻轻摇了摇头道：“可惜了我的剑，就一招吧。”
话音未落，簿世仁的剑已出鞘，以泰山压顶之势，黑色长剑斜斜地斩在龅牙苏坐下的屋檐上。
一阵“嘎啦嘎啦”的瓦片碎裂声中，龅牙苏坐下的屋檐被切下一个三角。
龅牙苏左手持剑，右手迅速按在未切下的屋檐上，整个身体头朝下脚朝上如金鸡独立。接着以右手为支撑，身体如燕子般灵活旋转，双足还未落定，左手剑已出鞘。
剑鞘撞在龅牙苏的肩头的同时，龅牙苏的左手剑将落日余晖一挡，挡入剑鞘中，夺目的光芒从龅牙苏肩头放射出来。
簿世仁只觉得双目火辣刺痛，忍不住闭上眼睛，同时肩头如遭重击，喉头一甜，“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待簿世仁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上方的屋檐有一个人形的窟窿，巨大的烟尘中碎瓦飞溅。
窟窿外面烟尘弥漫中，龅牙苏刚刚站好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后，屁股火辣辣，疼得嘶牙咧嘴，伸手一摸，带出一块碎肉中嵌着血迹斑斑的碎瓦。
簿世仁透过窟窿望着屋檐上傲立的龅牙苏，只见对方竖起了一根食指。
一招。
真的只要一招，就解决了同等真气修为的对手。
不愧是剑术修为达到剑意境！
簿世仁仰望着龅牙苏，一副弱者仰望强者的姿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手不断地颤抖着说道：“这……这是什么剑意？”
“美人迟暮！”龅牙苏污浊的脸上满是哀伤，迎风独立，破烂的衣衫摇摆不定。
分明是乞丐一样的邋遢人物，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彷佛真正的绝代佳人走到了迟暮的感觉。
簿世仁苦笑着点了点头，面如死灰地睡倒在瓦堆上。
“龅牙苏，你好厉害！”端木华灵活地在树上闪转腾挪，片刻后便顺着树枝来到屋檐上。还未落地，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要向你学剑，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
不知道是端木华老气横秋的口气，还是别的原因，龅牙苏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柔声道：“你随我来！”
说着，龅牙苏一把抓住端木华的肩膀，双足一点，凌空而起。
一道遁光闪过，转眼之间两人已落在香樟树树冠上。
望着龅牙苏凌空虚度的手段，端木华先是充满了羡慕，旋即脸色一黯。
这样的手段，端木华也只能仰望了。
他的身体有很大的问题，从小就体弱多病，据三叔端木守说是被人下了厉害的禁制。因为禁制的缘故，淬体境就是端木华能修炼的极限，不能继续修炼到练气境，更不用说之后的筑基，金丹，法相和真灵境。
所以，剑修便是端木华目前追逐强者梦的另一条道路。
自从听说剑修龅牙苏回到红叶村以后，端木华偷偷跟踪了好几天，就为了抓住这一个机会。即便对龅牙苏的突然出现有一些疑惑，甚至会遇到危险，他也不敢放弃这个机会。
龅牙苏打量了眼前一脸刚毅的端木华，眉头微皱道：“你的身体有问题，体质特别孱弱，学剑会比普通修士更加艰苦，你还要坚持梦想吗？”
端木华郑重地点了点头。
龅牙苏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身体应当是被下了厉害的禁制，不但相貌大变，而且只能修炼到淬体境。剑修七境，以淬体境的修为最多只能修炼前两境，即剑术境和剑势境。第三境剑意境不但需要剑道天赋，而且需要练气境修为。因为只有练气修士，才能做到自身真气与天地元气相感应，进而领悟剑意。”
“所以，即便是修剑，除非你的修为能够提升到练气境以上，否则不太可能有大作为。如果你选择剑修道路的成就，还不如主修灵植更加容易，你还要坚持梦想吗？”
端木华沉默片刻，不知为何，这具身体天生对灵植的变化有特殊的感应，理智告诉他做灵植夫或者真的会有成就吧。
但是，他不喜欢。
如果穿越都不能顺从心意，那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想任性一回。
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龅牙苏，手往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坚持梦想。”
“跳下去！”龅牙苏忽然低声喝道。
端木华一愣，这是考验吗？
“跳下去！如果怕死，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吧！”龅牙苏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显得非常刺耳。
端木华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接着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抓着树枝的手。
他整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掉了下去。
从十多丈高的树上，落到地面，不过数息的时间，却漫长地像是经过了许多年。
端木华的脑海中，不时晃过记忆中的片段。
在那个世界。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当说起长大后的梦想，大人们只会摸着他的头，要么鼓励，要么笑而不语。
当他长大后，他说要坚持梦想。
不善良的人说，你是傻瓜吗，那种东西能当饭吃吗？
不那么善良的人说，你醒醒吧，别作白日梦了！
他的亲朋好友们说，你已经是成人了，你要对家庭负责，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吧！
猛烈的撞击将他带回现实。
预料中头先着地的事情没有发生，而是屁股先着地，钻心地疼。
但是心里因为有期待便忘记了疼，端木华睁开眼睛，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龅牙苏，仿佛在仰望高不可及的梦想。
龅牙苏一脸轻松地笑了笑说：“梦想越高，摔得越疼。今天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么配合。我不想闹出人命，所以施展了一点小手段，要不然你会像一截木头一样摔断。说起来，你这孩子倔得真像一截木头啊！”
腾地一团火从心口窜了上来，端木华的脸涨得通红，双手因为拳头捏得过猛发出咯咯的响声。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再多说一句只会让自己更加不堪。
于是他忍着痛站了起来，咬着牙不发出一丝声音，强忍着泪水，一瘸一拐沿着田间的村道回村。
身后传来龅牙苏不屑的声音：“梦想不是靠蛮干的，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吧！”
又是这样的话！
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吧！
无数的人对他人说着这样的话，
无数的人被他人说着同样的话。
“不！绝不！”端木华怒吼着，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死也不能丢掉梦想，
死也不能忘记梦想！
村道边有大人这样教育小孩：“看吧，端木华又在发疯了，你可不能学他啊！”
也有人指指点点：“端木守也是可怜，怎么会收留这种来路不明的疯孩子！”
端木华漠然地转过头，朝人群望去，叽叽咋咋的非议声顿时消停下来。
家门口，三叔端木守望着一瘸一拐的端木华，大吃一惊道：“怎么搞成这样？”
端木华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端木守，最后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梦想的代价。”
“你能一直坚持梦想吗？”一道苍老的声音院门口传来，正是拄着拐杖鹤发童颜的老爷子广武子。
端木华转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老爷子，我连死都不怕，当然可以坚持。”
广武子叹了口气道：“是啊，连你都不怕死，我却怕死。罢了，你身上的三重禁制我会设法先解开一重。”
“老爷子！”端木华和端木守异口同声道。
端木华的眼中满是惊喜，希望之火再次点燃！
不知为何，端木守的眼中却满是担忧。
广武子挥了挥手，对端木守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别让孩子担心。”
端木守应了一声：“是！”不知为何，他眼中却有泪光闪过。
待广武子走后，端木守才语重心长地对端木华道：“孩子，死也不能忘记梦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梦想真正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