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生火独自熬了半锅小米粥吃。吃完饭,嘴上抹了一把,就出来看日头影子下来多少,他看日头影子下来多少就能看出时间来。这时日头影子已悄悄爬上窗户上面的房檐去了,来喜心里就知道日头已离沉下山去不足一竿高了。来喜爹妈死得早,给他留下一间破房,院墙不足人高,是用土坯围起来的,院门也不比保顺那样安了扇木栅门能关能闭,是半人高的两面土墙留出的一个缺口。不知怎的,来喜却忽然想起了站在土坡下的那个叫花女来,便走到土墙那儿探头去看,这一看竟让他心中咯噔一下,那叫花女竟在路边一礅石上一动不动坐着。来喜毕竟是心善之人,油然生出怜悯之心。他默默看了半晌,回屋从锅中盛了一碗粥饭端了下去,默不作声地递给了叫花女,然后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等那叫花女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完,才拿了碗筷爬上小土坡回到屋里。
叫花女近来像影子一样总跟着来喜跑,来喜虽有时生厌,但心里却不知不觉放不下她了,日头完全沉下山后来喜又出来看时,却不见了那叫花女的踪影。来喜站在低矮的土墙后,望着土坡下空落落的那块石头沉默半晌,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凉之感。
这天夜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白天给魏叔打小工挑了一天粪担的来喜累得要命,刷过锅盆碗筷出去瞅了瞅土坡下面,还是不见那叫花女的踪影。来喜心想,这鬼东西总是吃饱就跑啦,这倒也好,省得像影子一样老跟着我。回来掩门上炕,打开铺盖卷脱掉衣服倒头便睡。来喜晚上睡觉从不关门,到二更时分,来喜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接着就听到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来喜被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被头被人掀动,接着就有一个圆润光滑、热乎乎的女人身体滚进了他的被窝。迷迷糊糊的来喜差点惊叫起来,他神情恍惚,浑身都有些发颤,真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他完全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他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努力分辨到底是否在做梦,大脑神经很快告诉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全然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来喜大胆断定,滚进自己被窝的这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叫花女子。来喜终于稳住了慌慌不已的心神,下意识地将那具圆润光滑、热乎乎的女人身体紧紧搂抱在了怀中。接下来的时间里,来喜无师自通地尽情宣泄了一个男人的本能,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女人的滋味。
这夜,来喜睡得十分香美。
翌日一大早来喜醒来睁眼看时,那叫花女居然早已穿好衣服在炕边静静坐着,连一句话也不说,两眼出神地望着醒来的来喜。让来喜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那叫花女见来喜醒来睁开眼睛,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再睡一会儿吧,不打扰你,俺走了。”声音是那样的平和而低沉,说过这句,不等来喜回话,便不慌不忙起来转身出门去了。
“哎,你先别走,俺跟你说句话!”待来喜说着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两下拉上裤子趿着鞋出去看时,那叫花女早已跑得无了踪影,来喜很是失望地呆呆站立了许久才回到屋里。
看不见了那叫花女的身影,来喜心中就觉得空落落的,焦躁不安,十分痛苦。早饭后,来喜穿了一身整齐干净的土布衣服,将吃剩的一个窝头装入一条小布袋挂在后腰,便四下张望着一颠一颠往村外孝河湾走去。刚至中街,就遇到上介山为母亲采集草药的郑兴和贤胜、保顺迎面过来。保顺见来喜穿戴整齐,很有精神头,随口就问:“哟,来喜,今日穿戴这么整齐,往哪儿去?”来喜夜里得了美事心中得意,脸上却不亢不卑,一边走一边回道:“我到孝河湾拾柴火。”
保顺见今日的来喜有些异样,咧嘴一笑骂道:“狗日的来喜你骗谁,到孝河湾拾柴火还穿戴这么整齐?”见来喜不吭声,头也不回一颠一颠地往前走,后腰挂着晃来晃去的一个小布袋,保顺就问,“来喜,你屁股后面吊着个啥玩意儿?”来喜不由脸红了一下,有些不高兴:“能有啥?布袋里装着个面馍,啥都想问你娘个脚哩!”保顺就骂:“狗日的来喜,你别假正经,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布袋里装着个窝头,又到孝河湾找那个叫花女去哩!”
来喜被保顺言中就不再吭声。他颠颠地往前走,脑海里一直被昨夜的美事占据着。
来喜昂首挺胸大步走出村外,朝孝河湾去了。他知道天涯沦落人从来都是饥饱无常。他四下张望着,搜寻着,想尽快找到她,把身上带着的吃食给她,让她好去充饥。
到介山去采集药草,少说也有三四个时辰的路程,郑兴跟贤胜、保顺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地一路说着话往介山走去。
郑兴虽为医治父亲的病断断续续看过几卷医书,但对药草标本还是知之甚少。因此,他特意叫了在这方面见多识广、有采集药草经验的张贤胜跟他一块去采,而彪形大汉力气奇勇的保顺,则充当一个保镖的角色。路上,贤胜见郑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便问有何不快之事?郑兴长叹一口气,告诉贤胜和保顺说,他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紫薇逃脱后,流落在茫茫山野,忽然有一天却被朝廷派至的几万官兵发现踪迹在山野追拿,抓到后竟被五花大绑,论以欺君之罪送上了断头台,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张贤胜一笑宽慰说,梦是心中所想,你可别当真放在心上。再说,如今天下大乱,突厥南侵不断骚扰,大隋官兵连仗都打不过来呢,哪有闲情去围追捉拿一个逃掉的秀女。保顺咧着大嘴笑说,我看你是想紫薇想疯了,连晚上做梦都梦她,今日上到介山采药,说不定就遇着你心上的人!郑兴长叹一口气说,这哪里可能,介山山大奇险,绵延数十里,据说其中虎豹猛兽颇多,紫薇一个逃出去的弱女子,怎么会独自藏身于介山呢!
张贤胜见郑兴情绪悲观,有些伤感,淡然一笑道:“郑秀才此言差矣,亏你还是一介书生呢,介山自古就是隐身之地,春秋时晋国大夫介子推和母亲不就是隐居在此山中吗?”保顺听得接了话,有些惊讶地说:“是,听说过这一典故,可弄不清介子推为什么会隐居在此山中。”张贤胜一向就爱跟人说这些典故,说:“传说晋文公结束流亡回国后,赏赐跟他流亡时的从臣,却没有对介子推进行封赏。对此,介子推却坦然面对,于是就和母亲隐居在了此山。后来晋文公为逼他出来受赐,就放火烧山,他始终坚持不出,竟被焚死在山中。今紫薇逃脱,不是没可能藏身于此山。不过别担心,即使藏身于此山,如今绝不会有人去放火焚山了。”
保顺接了话头,睁大两眼道:“不会?如今兵荒马乱的,真要打起仗,若有官兵吃了败仗逃进介山,烧山的事谁能说得准不会发生!”
话音刚落,忽见前面蜿蜒而宽阔的驿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猎猎招展的旌旗之后万头攒动,千军万马由南至北浩荡而来,三人见状大惊,顿觉毛骨悚然。
乱世之时,路上过军队要说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但这样近距离地迎面撞着他们还是头次。三人急忙躲进旁边的一条沟渠,伏在一片乱草丛中窥视。待队伍近前看时,只见纵马走在队列之前那个将军模样的人,肤色黝黑,两道浓眉斜入鬓中,眉毛下一对眼睛凸暴如铃,不怒自威,在他身后举着的旗幡上,黄底黑字,赫然大书“隋将尉迟敬德”六字。
三人看得直发呆,怔怔地望着那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绝尘而去,才从沟渠里爬出,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时保顺又问,这是哪家的官兵?张贤胜知保顺是睁眼瞎,识不得旗幡上面亮出的名号,他告诉保顺说早有传闻,是隋将尉迟敬德统领五万兵马来镇守白璧关的。保顺闻听惊异道:“尉迟敬德?怪不得有那么威风,真是名不虚传呀!”情绪激动过一阵,想到自己刚刚娶了老婆,很快就消沉下来,说这些军队假如要在这一带安营扎寨,打起仗来,他是少不了要被征去修筑工事,或者到兵站去支前背粮运草什么的。
郑兴已看出了保顺的心思,一笑说:“怎么,修筑工事,去背运粮草支前你不想去?如今有了家室倒说起这种话来了。国难当头,为国捐躯匹夫有责,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们只有挺身而出,还顾得了什么。”保顺说:“我可不是那种舍不得为国出力流汗的孬种,只是如今成了个家不比独身了,油盐柴米醋,老婆每日问你要吃要喝的呀!”张贤胜爱说笑,见保顺如此惜妻,便趁机接言调侃起保顺来,说保顺打了四十年的光根,娶了山花做老婆是饥不择食,如同饿狗跌进了糠瓮里。任凭别人怎么说,保顺都不吭声,也不生气,只咧着一张大嘴在呵呵地笑。
遥望浩浩荡荡绝尘远去的千军万马,三人才又从土坡走下匆匆上路往介山奔去。
当他们一路聊着进入高大巍峨、幽深奇险的介山时,日头已懒洋洋地悬在了午后的半空中。还没开始采药,路途的困顿已在无情地折磨他们的肌体,三人便在林间一片草地上坐着歇下,啃了几口干粮,又循着山涧阴沟进去,找到一股清泉,猛喝过一阵,才钻进林中开始到处寻觅所要采集的药草。
岂料,置身大山深林之中,转来转去,三人在不知不觉中竟失去联络,相互不知了去向。郑兴求药心切,聚精会神,很快就在半山腰一陡峭幽险之处发现两株叶面呈羽状的植物,与周大夫所言铁树叶的体貌特征相仿。他大为惊喜,摘下几只叶片拿在手中去找保顺和张贤胜,然而呼来喊去的半天,回应他的却是萦绕在奇峰险谷之中的阵阵回音。郑兴心下便焦急起来,这二人转悠到哪里去了呢?郑兴记好寻得两株铁树叶的方位,在旁边一棵树上刻了些记号,便在周围的林子里到处寻找起他二人来。身处如此茫茫大山深林之中,三人失却联络,郑兴心中顿感惶恐不安,从茂密的林叶缝隙向外张望,一轮血红的残阳已悬挂在天际,以看不见的速度在慢慢下沉。情急之下,郑兴又放开嗓门一声声呼唤,却依然不见贤胜和保顺的回应。这时,忽有一只硕大的山雀疾速地飞来在他头顶枝头落下而啼叫不止,其凄楚之声,让他揪心不已,心中便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他二人出什么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