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先生被惊呆在那里,顿觉天昏地暗,浑身颤抖。大红轿子已距他很近了,他能清晰地听到女儿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唐老先生奔跑了过去,奋不顾身直扑上去跪在轿前,失声痛哭道:“求求大人,你们别抢走我的女儿!你们抢走我的女儿,我们一家还怎么活呀……”
轿中的紫薇拍打着轿子大声哭叫道:“爹,我不离开您和我娘,您快救我出去……”轿里轿外父女俩哭天喊地,顿时哭声一片,其声悲惨,催人泪下。
官府一行人等见状,不得不停了下来。
这种生离死别的悲惨场面,连那些挽起裤管抬轿子的泥腿脚夫都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顺着他们黝黑的脸膛直往下淌。杜日虚见此情状,登时暴跳起来,大声呵斥面前的脚夫赶紧开道,却被调转马头回来的朝廷大员许廷辅摆手制止了。许大人也有些动容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对恸哭不止的父女,有些同情地道:“且慢,别打扰他们,把轿门打开,让他们父女俩见面尽情地诀别一场,痛痛快快发泄一阵吧!”
轿门被左右站着的两个衙役打开,轿帘起处,紫薇突然发疯一般地跳了下来,父女相见,猛地扑了上去,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站在面前腰间挂刀的几个黑衣衙役横眉冷对,见唐老先生父女二人相拥大哭不止,便看陈梦章,陈梦章却看着许廷辅。见许廷辅把头仰了一下,朝吴二说了声“好了”,几个衙役便立刻上前硬生生地将父女俩拽开,把唐老先生拖出老远撂在路边。两个衙役看住唐先生再不让他近前,紫薇哭喊着拼命向爹扑去,却被几个衙役拦下拉着强行弄上轿去。
正在这时,却见郑兴从前面大步飞跑了过来,猛地推开两边护卫的衙役,口中大声喊着紫薇,从人群中闯进去突然出现在轿子面前。紫薇掀帘见是郑兴,骤然间感情再次爆发,口中大声哭喊着郑兴在奋力往外扑,弄得轿子摇摇晃晃,却被几个衙役死死摁住,郑兴也被扑上来的几个衙役控制拖走不得近前。
谁知几个衙役一不小心,竟让郑兴突然用力挣脱奔跑过来,一下横挡在了轿前,这时轿里的紫薇还在一个劲地折腾着往外扑。许廷辅看出面前这位英俊的青年是轿中佳丽的情人,眉宇间闪出一道阴影,怕一时惹出大麻烦来,便立即命令起轿。几个衙役早已追扑过来,大声呵斥着很快上前手脚麻利地将郑兴拖开推倒在路边。郑兴顿觉一阵头晕眼花,迷迷糊糊倒在地上,似乎觉得有几只脚在蹬踏他的身体,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轿子在一片哭叫声中仓皇地起了杆,街道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围观的村人。
谁也没有想到,轿子抬着没走几步,就又被一位满脸怒色手拄拐杖的白须长者横在道上强行拦下。
这位白须长者竟是赵泰斗老爷子。赵老爷子是刚才挺着老迈之躯赶来的,他从中街带着一肚子火气悻悻地拄着拐杖回去,在豆腐坊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看了被人卸掉立在一边的门板,又看了看丢在地上的绳索,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觉得村里没有谁敢如此大胆来卸掉他的门板,更没有谁敢如此胆大包天擅自把人放掉。赵老爷子立刻断定,一定是县衙那帮人干的好事!这样平白无故地卸掉他的门板,又把里面关着的人放掉,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绝不能让他们逍遥而去!便折身过来,在街上听说这帮衙役将唐老先生的女儿强行塞进轿子抬走,更是火上浇油,怒不可遏,一眼望见大红轿子和车马人等正从对面过来,便拄杖疾步上前横在当道。
“闪开!快闪开!这是朝廷派下来选秀的轿子!”一个衙役挥动着手臂,朝挡在当道的赵泰斗老爷子大声呵斥道。
赵老爷子气得脸色铁青,眉毛直竖,拄着拐杖当道站着一动不动,朝面前手中提刀的衙役厉声道:“你们卸掉我的门板把人放走,现在又来抢人,还有没有王法?”
杜日虚这回着着实实是火了,只见他面目狰狞,大声命令道:“吴二,快把这个糟老头子给我弄开!”
吴二闻听,立刻与几个衙役疯狂地扑了上去,将赵老爷子双臂拽住强行拉到一边。老爷子哪里服气,口中大声喊道:“你们讲不讲理?你们卸掉我的门板把人放掉,现在又来抢掳民女,还这样对我一个九十多岁的老翁,我到衙门告你们去!”喊着就拼命挣扎着要往这边扑,却被衙役吴二拽住一掌推出去丈把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围观的人群见状,立刻愤怒起来,口中叫骂着冲上去与众衙役推搡扭打在了一起。
人们上去将赵老爷子扶起,只见老人的头部被摔破一个口子,鲜血直流,闭着双目在痛苦地呻吟着,丝毫也动弹不得了。
那边人们还是拼命地往轿子前拥,杜日虚凶神恶煞地过来大声喝道:“大胆刁民,这是朝廷派下来选秀的官差,竟敢如此放肆,都不要命了吗?”
愤怒的人群哪里听他这几下恫吓,依然在不顾一切地喊叫着往上拥。
陈梦章见怎么也压不住阵,不得不拨转马头过来,他灵机一动却来软的了,望着愤怒的人群大声喊道:“乡亲们,面节如面君,许大人奉旨下来行公差,你们这样是对皇上的大不敬。你们不要闹了,快快闪开回家去吧!”
人群中立刻有人在喊:“我们老百姓怕什么,不许你们这样无道,到民间来随便抢掳民女!”
“你们快把人放了,要不我们老百姓绝不答应!”
“你们这些官衙也太无道了,抢掳了民女还打人!”
……
那二十多个卫护秩序的衙役见村民们越闹越凶,骤然变得杀气腾腾,抡起刀柄朝闹事的人群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烈殴击,那些围上来的人群顿时被击打得东倒西歪,满地乱滚。一片混乱中,在众多衙役的强势护卫下,那顶大红轿子还是被人抬着夺路快速而去了。
众人将赵老爷子抬回家中,医生仔细检查后发现,赵老爷子除头部破了一个血口外,左大腿骨也被摔断,有三根肋骨骨折,可怜的赵老爷子躺在炕上疼痛难忍,呻吟不止。
3
也许是命里注定,紫薇到底还是被朝廷选秀的大红轿子颤颤悠悠地抬着送往太原离宫去了。
轿子抬走后,郑兴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跟二愣及一些村人将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的唐老先生搀扶着回到了家中。众人帮他打掉浑身上下沾着的灰土,劝导他要想开些,别气坏身子,说紫薇说不定从此会有了好的前程。
唐老先生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别这样劝我,我心里明白我女儿此去意味着什么,我的一家算完了!”
郑兴面无表情,对魏老先生痛苦地说:“魏叔,还有没有办法去尽快救她出来?”不等魏老先生开口回答,二愣也便瞪着两眼说:“魏叔,要不我们多凑些银子设法去赎?”
魏老先生神情凝重地说道:“有那么容易吗?朝廷后宫选去的秀女,哪是银子能赎出的事,谁敢要你这银子!”
二愣听得立刻暴躁起来,说干脆来硬的去抢,摸清底细,趁月黑星稀夜深人静之时,找一帮武师翻墙入内,硬把人抢回来!魏老先生听得火起,大声道:“别异想天开,事情可不那么容易,朝廷下来选秀那是天大的事,哪会让你有可趁之机?再则,你二愣长几颗脑袋了?不想想,那是朝廷选中送往皇帝离宫的宫女,是你老百姓敢随便去抢的?”二愣不吭声了沉默在那里,谁也不说话了,屋里陷入一阵沉寂。
就在大家说过一阵话停下的这个时候,却突然发现屋里失疯的唐老夫人不见了。
众人立刻分头在村里村外到处找,找了近一个时辰,问了不少人,还是不见唐老夫人的身影,大家都一头雾水干着急。唐老先生哭丧着脸跟在大伙后头找了一通回来,有些生气道:“这个老夫人也真是的,这时倒要为我添乱,不乖乖在家里呆着乱跑啥?”
大家都心急如焚,议论着正要转身出去分头再找,却见两个半大小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都满脸惊惶。那个年龄大点的语不成声地结巴道:“叔叔伯伯们,快……快去救人!村那边有人投……投井了……”
众人闻听顿时惊骇不已,唐老先生听了竟一声惊叫,一下软瘫在椅上晕厥了过去,众人急忙围上去掐着人中施救,大半晌人才悠悠醒转过来。魏老先生吩咐说:“别都在这里围着看了,留下几人关照唐老先生,其余人赶紧到井台那边救人。”说过这句,便带着一大拨人疾步去了。
来到井边,郑兴一眼就认出摆放在那儿的鞋子,正是唐老夫人平时脚上穿的那双。众人登时大为吃惊,一下慌乱起来,两个年轻人急忙踩着井壁的孔眼下去往上打捞人。
人很快被打捞了上来,却早已停止了呼吸,死者正是失疯的唐老夫人。
唐老夫人跳井身亡的噩耗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村,井台边转眼间便来了许多人,将井台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在魏老先生的指挥下,尸体很快被众人抬回了村塾院内,人们为此而悲伤不已,不少人都在紧张地帮着料理老人的后事,悲凉凄楚的氛围顿时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
面对唐家突如其来的不幸遭遇,郑兴陷入极度沉痛之中。果真应验了他与紫薇那日分手时说的那些话:兴哥,万一我真要遇什么不测,你要为我尽一份孝心,好好照顾我爹我娘。我爹娘一辈子不容易,只生了我这样一个女儿,命不好,你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去孝敬他们,替我尽一份孝道。郑兴清楚地记得,紫薇当时只是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他也用一句玩笑话安慰她说:你放心吧紫薇,兴哥绝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担当起像亲生儿子一样的责任,好好孝敬你爹你娘。
郑兴万万没有想到,当时二人的几句玩笑话,如今竟成为摆在他面前活生生的残酷现实。
唐老先生在悲惨境遇的打击和折磨下,只几天工夫便一下苍老了许多,孤身只影的他突然变得如同唐老夫人初期失疯那样沉默寡言,失魂落魄。郑兴为办理唐老夫人的后事,在唐家里里外外折腾了好几天,并悉心照料着自己的恩师。
两天之后,从大山里唐老先生的老家来了一干人,唐老夫人的灵柩及唐老先生举家,被族人用几辆小驴车赶着运了回去。尽管郑兴再三向唐家族人恳求,表示要照顾和赡养唐老先生,将来为他养老送终,但唐家族人却怎么也不答应,一口咬定非迁回不可。他们说鞋破着袜,家倒累户,叶落归根,唐老先生孤身只影不能留在这里了,留在这里他们不放心。郑兴实在拗不过,只好依了他们,让他们将唐老先生也一并带走。
回去送葬,郑兴弄不明白,唐老夫人未被直接葬入唐家祖坟,而是被埋在祖坟墓地旁山脚弯道下一处长满野草、开着一片淡淡的野菊花的半山腰阳坡上。
唐老先生被他的一个族侄收养了起来,从此也便告别了他一生的塾师生涯。他从精神上被彻底击跨了,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心里空荡荡的,头脑也失去了自控力,整日呆坐着想事,没人时嘴里总在无休止地重复着一句话:老夫人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女儿还会回来的,你为什么这么急就离我而去了呢?
后来听说,唐老先生竟也疯了。
郑兴万念俱灰,他为自己的恩师唐老先生举家回迁以及师娘的丧事忙碌,几天下来已是心力交瘁。可他万没想到,当他办完唐老夫人的丧事从唐老先生老家大山里回到家中时,等待他的却是另外一场塌天之祸。
那天,他从大山里回来走在村街时天色已黑了下来,模模糊糊见自家院外聚集着不少人,不知在议论着什么。郑兴见此情形,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他疾步赶了过去,却见人们脸上个个悲戚,有人脸上默默淌着泪水,他已看出了端倪,无需再询问什么了,心情沉痛地朝院里走去。
进得正堂屋里,郑兴立刻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自己的父亲躺在炕上已安详地永远闭上眼睛。魏老先生正领着一帮乡亲为老人忙着料理后事。郑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心头的悲痛,扑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郑兴是三天前离开父亲身边随唐老先生的族人到大山里帮着料理师娘后事的。临行前父亲叮嘱道:“兴儿,你放心去吧,爹没事。你要记住爹的话,唐老先生可是你的大恩人,永远不能忘记是他教你从小识文断字走到这一步的。如今,女儿紫薇被皇家掠走,你师娘又遭了不幸,留下他孤身只影一人,日后你可要好好关照他,像儿子一样去孝敬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