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县令,有幸能与朝廷派下的大员同席共饮,实在是千载难逢,机遇难得。所以,陈梦章除倾心招待尽力讨好外,则是一心想询问些当今天下朝国之事。酒喝到这地步,见许廷辅脸上泛着红晕,又说话随和,陈梦章也便放开了胆,倒有几分相知相熟畅所欲言了。
于是,陈梦章又起来敬了一杯,自己也陪着喝下,然后切入正题大胆说道:“许大人这次奉旨下来,除督办朝廷迫在眉睫的‘两征’之外,还兼来此河东一带为朝廷太原离宫民间选秀,请问许大人,这是不是有些破例?”
许廷辅放下手中端着的酒杯,有些醉意地身体晃悠了一下,沉吟片刻道:“古人云,天子无私事,朝廷宫中选秀,原本就是国事。当今皇上甚喜游历,为出行方便起见,除国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建有豪华宫殿外,在各地也都建有一些离宫。太原的晋阳宫,虽远不及两都的宫殿豪华、气派,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国都宫殿有的,这里应有尽有。就拿宫女来说,晋阳宫的宫女虽不及长安或东都‘后宫三千’之众,但也有一百八十个宫女。宫中选秀虽历来只是官家少女之特权,但从这一阶层来选,才貌双全兼而有之的美少女,即使层层选拔也选不上几个来。因此,朝廷便决定要破一回例了,此也不足为奇。本官此行,除顺便督察朝廷‘两征’之事外,就是为晋阳离宫宫女之不足,奉旨到这孝河一带来选取充实后庭的。”
陈梦章听得愕然,问道:“晋阳宫已有一百八十个宫女,还得再选美女充实后庭?”
许大人点头道:“对,晋阳宫一百八十个宫女,皇上预备增至三百。”
陈梦章就又问:“晋阳宫皇上不常来,也要增至三百个宫女?”
许大人淡然一笑道:“哪管常不常来,离宫都直属于皇上,皇上别处要玩腻了,还不是要来,想到哪里就下榻到哪里,寥寥一百来个宫女,成什么体统?”
陈梦章暗自倒抽了一口凉气,诧异道:“是吗,照许大人这么说,这晋阳宫的宫女,也只有皇上才有至高无上的享有权?”
许大人一边吃菜,一边半开玩笑地说道:“晋阳宫是离宫,其中的宫女当然都是皇上的女人,谁有权利和胆量去占有?若有半点染指,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绝对难逃一死。”
陈梦章闻言,手中拿着酒壶竟停在那里,愣了一阵,才又猛一激灵赶紧斟满酒杯向许大人敬酒。
就在此时,却见许廷辅突然严肃了面容,望向陈梦章问道:“朝廷要来此地民间选秀的公文半月前已下达,你们县衙才只物色到一名像样的秀女。我问你,这名秀女的达知文告发下去了吧?”
陈梦章竖起耳朵听着,脸上一紧回话道:“下去了,下去了!今天刚刚下去,为皇上离宫选秀是天大的事,哪敢有半步怠慢,许大人不必为此多虑。”
许大人闻听点了点头,神情放松下来道:“我相信陈县令会将此事办好。据说,这河东孝河一带,自古就是出美女的地方,朝廷这次特意到此地来选秀,目下除已下礼帖的唐家,有没有再物色到更漂亮的美女?”
陈梦章听得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措手不及,低垂眼睑道:“呃,许大人,此事在下已交待给本衙杜县丞一手去承办了。据在下所知,除物色到已下达礼帖的永安堡唐家外,眼下还未物色到更漂亮的美女。”
许大人闻言,口中嗯着轻轻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有所不知,这一带可是皇上钦点之地,说不定还有更漂亮的美女,只是还未发现罢了。不过也别操之过急,眼下能美中选优很快物色到一个,也是陈大人对皇上的孝敬。”
陈梦章连忙谦恭道:“许大人过奖了,哪谈得上对皇上的孝敬,只是在下职内之事,何足挂齿。要论对皇上的孝敬,许大人千里迢迢绕道而来,那才是功德无量呢!”
许大人开怀一笑道:“此话若出自皇上之口,我许某从此就平步青云了。”他收敛了笑容,顿了顿接道,“不论怎么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得有丝毫马虎,礼帖既已下达,就尽早择个黄道吉日,圆满迎送晋阳宫中。”
陈梦章口中连连应是,望着许大人慨然回道:“此事全由许大人来定夺,在下很快就择定黄道吉日,定会按许大人的指令一切办好!”
许大人欣然道:“那就好,本官此次奉旨下来为朝廷选秀,能得到陈大人及贵县的鼎力相助,实乃荣幸。连日来,又受到如此热情款待,我许某感激不尽。来,我许某借花献佛,回敬你一杯!”
陈梦章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端着酒杯迎了上去,连声道:“岂敢,岂敢,受许大人如此高看,快要折煞在下了。在下有此机会孝敬千年不遇的朝廷显达贵客,我陈某真是三生有幸!”
许大人听得朗声大笑,自然又客气一番。
此次招待朝廷大员许廷辅及州府陪同官员,陈梦章布置得完善备至,极为隆重。他不惜衙府财力,特聘汾平介永(孝)最有名的司膳亲自掌勺,筵席上精美的各地特色冷热菜肴,花样翻新,应有尽有。尤其顿顿饮用清香四溢窖藏四十年陈酿,诸葛孔明最爱喝的当地羊羔美酒,竟让朝廷大员许廷辅许大人及一行随从人等为之赞叹不已。
不仅如此,陈梦章为讨许大人一行欢心,还调来汾平介永(孝)最好的舞乐伎班和当地出名的木偶戏轮流助阵。
筵席刚罢离座出来,陈梦章就又领着许大人一行人马来到城隍庙戏楼子下面去听戏。这里早安排有一帮衙役摆好座位沏好茶水在支应着。这些官员个个喝得晕晕乎乎,面红耳赤,鱼贯进入场子后便依次而坐,饶有兴致地举目观看起来。陈梦章自然要陪着许大人一处坐下,关照着不时递话。既是为许大人一行等专门请来的助兴戏班,场子里的观众自然地就不许太多,此时台上的戏文也是刚刚开始,演的是许大人预先点要的当地木偶戏。
木偶戏当时又称“傀儡戏”,主要流行于山西、福建等地。山西又以永安县城孝河一带最为盛行,木偶戏表演从汉代发展到三国,木偶人已能表演各种杂技动作,当时机械制造家马均曾制造“水转百戏”,由水力发动木偶,据说能击鼓、吹箫、跳丸、掷箭等。到了隋炀帝时,已出现高二尺左右能机巧运用的木偶,流行上演的剧目有《刘备乘马过檀溪》、《巨灵开山》、《秋胡妻赴杂记》等。
陈梦章听许大人说要点看当地的木偶戏就问,许大人想看哪出木偶戏?许大人说,就看《秋胡妻赴杂记》吧。陈梦章就说,许大人在京都这出戏还没看腻?来到此地不看当地盛行的木偶戏《烈女离魂》,倒是一件憾事。许大人就说,那就看你们当地的《烈女离魂》吧,免得来此一趟留下憾事。《烈女离魂》故事是说有一位佳丽爱上一位穷相公,并由父母亲许配给了这位穷相公,后被当地一个有权势的员外一眼看上,强行掠夺成婚,而这位佳丽甘愿嫁给这位穷相公穷苦一生,也誓不嫁给这个有权势的员外,迫于威势,这位佳丽结果饮恨投井身亡。陈梦章见许大人也乐于看当地的木偶戏《烈女离魂》,上午就让杜日虚赶紧跑去作了安排,因而此时他们一来,《烈女离魂》这出戏很快便在一片热闹的锣鼓声中开场了。
几句开场白过后,木雕金饰、典雅玲珑的殿阁式戏楼子上,一位木偶人装扮的相公便闪亮登场了,说戏的只尖利地喝了几嗓门,便让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的许大人赞不绝口,连声说好戏!好戏!此地木偶个大、鲜活,比长安木偶别有一番风韵,令人耳目一新。陈梦章闻听此言,自然脸上大放异彩,随口就问:“许大人是京都大地方来的贵宾,也稀罕此地木偶戏?”
许大人面带惊异,微笑道:“京都木偶戏腔调悠雅婉转,木偶人色彩也略显清淡,远不如此地木偶戏腔调高亢激越听起来好听,瞧着让人赏心悦目。”陈梦章见许大人对当地木偶戏情有独钟,脸上甚是春风得意,却斟酌言辞谦虚道:“许大人对当地木偶过奖了,当地木偶是有如此特色,其实真正引人入胜的还是《烈女离魂》这出戏本身。请问许大人,京都一带演不演《烈女离魂》此类木偶戏?”
许大人一时被问得有些愕然,沉吟一下道:“小姐爱上相公,被员外眼馋看上,此类仗势掠亲的戏,自古以来就剧目繁多,但像此出《烈女离魂》的木偶戏,京都宫廷戏楼子上好像不大上演。也许上演,或许是本官不曾欣赏过?”
陈梦章见许大人的回答含糊其辞,有些模棱两可,顿觉此问有失水准,便暂时停下嘴来不再多言,静静地一边坐着陪许大人专心看戏。
台上的戏文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丝弦鼓乐旋律幽雅委婉,深沉清丽,台词诙谐风趣,甚是引人入胜。当一位窈窕淑女与一位漂亮的相公欢欢喜喜地说笑着登场时,许大人目光中顿时神采闪动,开言问道:“陈大人此次为皇上离宫相中的佳丽,一定也是让人看着这么赏心悦目吧?”陈梦章脱口答道:“请许大人放心,这河东孝河一带,自古就是盛出美女之地,杜县丞的眼力不会有错。许大人迎送至晋阳宫里,与别的宫女佳丽相比,绝不会有丝毫逊色,皇上来了看到一定会欢心。”
戏场子里不太敞亮的灯光下,许大人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变,突然问道:“那位佳丽是本衙杜县丞看中的?”陈梦章略一寻思,兴奋地道:“对,是本衙杜县丞早已物色好的。据杜县丞讲,这位佳丽虽非出自名门望族,可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熟读诗书,丽质天成,绝伦美艳。真可谓古书上描绘绝代佳人所言,所到之处,无不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
许大人见陈梦章说得眉飞色舞,脸上一片得意,点了点头就又问道:“陈大人言下之意是,这位被选中的佳丽本官不需过目了吧?”陈梦章微笑道:“给皇上宫中选秀谁敢含糊,非绝代佳丽敢进奉上去?不过,许大人要是不大放心,在迎送晋阳宫之前,事先一睹亦可。”许大人立刻笑着回道:“哪里哪里,二位官人身处美女之乡,眼力一定不俗,岂用本官多虑,是否佳丽,全都拜托二位了!”
陈梦章听得,一种带着成就感的微笑陡然从心底升起,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此时的戏文正是员外抢亲的情节,弦乐弹拨悲声骤起,一阵紧似一阵,只见一员外气势汹汹,带着一家丁提刀执杖,正与那位穷相公展开一阵激烈的抢亲。那员外虽仗着人多势众,将那位佳丽从穷相公那头抢夺过来,但也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背后说戏的连说带唱,情感激越,诉说之声语调悲凄,催人泪下,十分令人揪心。
看着台上弱肉强食的戏文,陈梦章神色不禁凝重起来,于是不安地问道:“许大人,有一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许大人一面举目观看,一面慨然说道:“嗨,几天下来,你我还有什么顾忌的,但讲无妨。”
陈梦章犹豫半晌,心中惴惴地说道:“在下思来想去,有一件事还是不敢隐瞒许大人。”
许大人转头看着陈梦章的脸,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何事要告诉本官?”陈梦章谨慎地说道:“本衙为皇上离宫物色的这位佳丽,倒是丽质天成,百里挑一,只是据杜县丞打探回来的消息说,这位佳丽从小就与同村的一个穷书生青梅竹马,深深相爱,双方父母早为他们订下婚姻。听说这门亲事,男方已择定吉日,打算在麦收后将要迎娶过门。”
许大人先是一怔,接着脸上就现出不屑的神色,目光望着戏楼子上,轻蔑地说道:“什么从小青梅竹马,这个世界上,本官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敢跟皇上去争风吃醋的呢!麦收后就要迎娶过门,那不是扑灯蛾追火——找死!”
陈梦章的心紧紧提着,口中嗫嚅道:“许大人,在下是担心万一……”
许大人立刻打断陈梦章,语气生硬地说道:“哪有万一?皇上乃天子,天有多高,皇权就有多大,天下哪一块土地不归皇上所有?有哪一位美女不任皇上挑选?凡皇上看上的,有哪个长了三头六臂的敢不退避?”
陈梦章听得不住点头,紧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释然道:“许大人所言正是,在下一时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戏楼子上,木偶戏《烈女离魂》的戏文越演越烈,此时正进入了高潮,深深吸引了许大人与陈梦章,一时谁都不说话了,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3
阳春三月,已是天气转暖,草长莺飞的美好季节。然而在郑家,却全然看不出春回大地的丝毫迹象,整个屋里都被一种悲凉凄楚的气氛笼罩着,没有一点生气。
郑老病得厉害,在炕上沉沉地躺着,郑兴已有两天两夜没有合一眼了,他满脸憔悴,一直在父亲身边很是揪心地守候着,一会儿喂药,一会儿喂水,一会儿用热水给擦洗身体,一会儿又将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试试体温,十分周到地尽着自己的一片孝心。紫薇听说郑老病情突然严重恶化,两天前就匆匆来到郑家,里里外外,忙前跑后,除与郑兴一起悉心服侍老人外,大事小事帮着减轻郑妈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