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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隆老汉是死后第三天出殡的。
因为出殡后的第三天,德隆老汉的三儿子本义就要跟被征调的劳丁一道赴津地服劳役挖浚运河去。主持德隆老汉丧事的魏老先生说,吉日尽量择前些,好让将要赴工的义娃在走之前,也到他爹的坟堆上哭几声。德隆老汉的灵堂设在院外那片空旷的场地上,十分简陋,是用碗口粗细的椽木搭起架,用几张旧得发黄的苇席从上面覆盖着。德隆老汉的灵柩就放在里面支着的两条凳上。灵柩前是一张矮桌,矮桌上面放着香火等各种祭品,燃着的蜡烛和香炉里的香在悠悠地冒着青烟。灵柩周围铺了一层隔年的谷草,上面坐着满脸悲戚的一群孝男孝女和前来吊丧的亲属。
早上起来,天气就阴沉沉的。到中午时分,刮来几阵冷风,天空骤然下起了雨夹雪,不一会儿工夫,村街上就变成了一片泥泞。三月天,已是春暖花开的美好季节,下这种雨夹雪,老年人说,是几十年来极为罕见的。
尽管天公不作美,也没雇请红火响器班子,但大多数村人还是踏着泥泞,去看了德隆老汉的出殡场面。街道两旁和灵柩周围都挤满了人群,不少人为德隆老汉一生的艰辛和悲惨、刚烈流下了眼泪。村人对老人的死因议论颇多,有的说是豆腐坊生意突然倒闭,日子没法过,老人心路狭小寻了短见;但大多数人还是说,德隆老汉是最看重孝道义气的性情中人,而自己却生养了一个忤逆不孝子,没脸面见孝河父老乡亲一时想不开才走了这条绝路。
德隆老汉的三个儿子,大儿子王本根、二儿子本信和三儿子本义都披麻戴孝,一直在他们的父亲德隆老汉的灵柩前跪地大哭不已,谁也拉不起来。最令围观者注目的是大儿子王本根,此时的他竟一把鼻涕一把泪,以头抢地失声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嘴里含混不清不知在兀自诉说着什么,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是对父亲生命脆弱的悔恨,人们谁也听不清楚。
德隆老汉虽生养了三个儿子,但在永安堡王家却是单门独姓,因此,为德隆老汉披麻戴孝守灵哭丧的,除了三个儿子外,就是王妈娘家来的一些亲戚,这自然也就不像那些大户人家送葬时那么阵容豪华了。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快出殡时,黑子娘杏花却满脸悲戚,突然跑来不顾一切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一屁股跌坐在德隆老汉的灵柩前,嚎啕大哭了起来,顿时吸引了围观人群的眼球。山花见状,赶忙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上前照应黑子娘杏花。
那日听说儿子黑子潜回又惹出祸事逃走,连一眼都未见到儿子的黑子娘杏花,在家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今日德隆老汉送葬,怎能不勾起她的满腹悲情?看着身材瘦弱的杏花此时大放悲声,发疯似的跑来坐在德隆叔灵柩前哭得昏天黑地,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山花站在身后看着她放声大哭一阵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拉起拽走。
这时就见郑兴跟二愣搀扶着郑老走了过来。郑老满脸悲戚,走路颤颤巍巍,围观的人群连忙闪开一条缝,让郑兴与二愣扶着老人进去。
三天来,郑老一直在为德隆兄弟的溘然离世而悲伤不已。今日德隆兄弟出殡,一墙之隔躺在病榻上的他,怎禁得起那一片滚滚而来的凄惨悲戚之声?家人不让他出来,他闹,他叫,他跳,死活非要过来看一眼德隆兄弟的灵柩不可。他已不能单独走动了,他感到头脑昏昏沉沉的在发昏,身体也在摇晃着立不稳脚跟了,无奈,郑妈才到德隆老汉的丧事上叫回郑兴,不得不让儿子扶着他的父亲过去,看看德隆老汉将要与他阴阳两界的灵柩。
郑老被儿子郑兴跟二愣小心搀扶着走到德隆兄弟灵柩前,满脸悲凄地望着德隆老汉的灵柩愣了会儿神,才拖着哭腔哽哽咽咽地说出憋在心中的一句话:“德隆兄弟,你怎么这样就走了……”老人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就在此时,却见德隆老汉的大儿子王本根,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倒在郑老面前,声泪俱下道:“你别难过,郑伯,是老侄儿大逆不道,一时昏了头,将我爹逼上这条绝路的。不孝侄儿对不起王家的先人祖宗,对不起郑伯,对不住咱这一河孝水……”
看着涕泪涟涟、跪在自己面前痛心不已的王本根,郑老心中五味杂陈,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摇了摇头,便被郑兴、二愣搀扶着转身黯然离开了德隆老汉灵前,颤颤巍巍地回到家中。
过去看过德隆老汉的灵柩和出殡场面回来,郑老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被搀扶着躺在炕上,脸上默默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也就是从这天起,他的晕病日甚一日,躺在炕上再没有起来,郑兴从此便没日没夜地守候在父亲身边照料,请来医先给父亲瞧病,但都无济于事,几天下来,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德隆老汉的死,让郑老心中充满悲痛,让孝河人家每个人心中都极度悲伤,让整个村庄上空都笼罩着一种极其悲凉的氛围。就这样,在一个雨夹雪的天气里,德隆老汉被满腹悲伤的村人抬着送走了,他彻底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尘世,到他想去的那个地方去了。村后塬上王家那块长满芳草的坟地里,又隆起一个新的坟堆。芬芳的泥土上面,魏老先生撒下几把谷粮,他说这里很快就会长出新绿来。
说来也怪,就在德隆老汉坟堆堆好的那一刻,天空一直下着的雨夹雪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就刮来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天空密布的乌云很快就被吹开,东一朵西一朵的,只一会儿工夫,天上这些被风吹开的云朵就奇怪地变成了一群一群的大象,在天空不停地奔走。送葬的人们好生奇怪,站在德隆老汉的坟墓前看着,最后“大象”不知不觉渐渐消逝在了天际。
翌日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万丈,照得大地亮堂堂。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德隆老汉的自寻短见,竟会彻底激怒了两个人,一个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赵泰斗老爷子,一个却是大孝子郑兴。
出了这种不幸的事,在素以孝悌著称的礼仪之乡,怎么了得!王家在永安堡虽是单门独姓,可怜没有族人为此出来说话做主,可赵泰斗老爷子是谁,他能不管这事?谁不知他在村人面前一向举足轻重,说话掷地有声,就爱专管此类事情!人说好狗看三门,好汉护三村,他能坐视不理放过这种事情?
自那日从豆腐坊窗口看清里面后墙上挂着的是德隆老汉躯体的那一刻起,赵老爷子心里就像刀捅似的那样难受,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总在思谋这事。德隆老汉出殡那日,老爷子不顾道路泥泞,终于忍不住拄着拐杖走到了德隆老汉出殡的场面上。他站在德隆老汉灵柩前,谁也不理,那悲凉凄楚的场面,直气得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七窍生烟。他觉得德隆老汉死得太悲惨、太窝囊!看着德隆老汉安放在那里的灵柩,赵老爷子顿觉自己周身的气血在激越地奔涌。德隆老汉这样死掉,村里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对于祖祖辈辈都以孝悌为先的孝河人家来说,简直是一种亵渎,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他揪心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去,他实在禁不住那种悲惨情境对他心灵的无情咬啮。
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回到家中,赵老爷子心中怒气一直难消,茶饭食之无味,夜里更加不能安睡。夜深人静,他起来在地上思谋着不停地来回走动,思之再三,决定出面狠狠惩治一回毁坏了孝河人家美誉的那个不孝子王本根!如何惩治?赵老爷子断然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将那个忤逆不孝子王本根关进吊死他爹的豆腐坊,饿七天七夜!如还不悔过,就用乱棒打死!
第二天一大早,赵老爷子就板起面孔跑去见村头魏忠,说出了自己的主张。魏老先生闻听深感惊讶,抽着烟思前想后一阵,说:“赵叔这样去惩罚倒是行,可是我魏忠不能出面。一来眼下明摆着,根儿那样做全是县衙杜日虚暗中指使,我这村头一出面,势必会招来县衙的不满,弄出事来怕也担当不起;二来根儿好赖是我奶子,那样做怕人笑话,再说也没法跟根儿他娘交待,赵叔愿怎么惩治就怎么惩治去吧,这事我可以不管!”
赵老爷子觉得魏老先生这话说得也在理,得了这句话回来,就更加坚定了自己要狠狠惩治这个忤逆不孝之子一回的决心。满腹愤懑,让他觉得这事刻不容缓,思忖半晌,不由就想起了大孝子郑兴,他从门后拿出拐杖刚要起身去找郑兴商量此事,就见郑兴满脸怒色走进门来。
郑兴一进门不等老爷子开口,便望着赵老爷子愤然道:“赵爷,孙儿今日来找赵爷,是要说村里发生的一些不幸的事。王家这事,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一听这话,赵老爷子便从容放回拐杖太师椅上坐下,一脸威严道:“你赵爷正要去找你,正好你倒来了。看不下去王家的甚事?你说。”郑兴正色道:“赵爷饱读诗书,德高望重,懂得事理多。赵爷你说,王家出了大逆不道之事,理当何论?”赵老爷子闻听,用赏识的目光望着郑兴重重地点了点头,肃然道:“你不愧是个有见地的大孝子,王家出了儿子逼死老子的事,是让人看着痛心,你赵爷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想出面好好管管这事呢。”
郑兴慨然道:“赵爷,你评评这事。德隆叔只因家门不幸,出了一个忤逆不孝子,大失尊严走上绝路,这也罢了。可德隆叔走了,按照习俗,子女理应百日之后方可免素,可是德隆叔的丧事头天办完,王家长子王本根第二天就摘去孝服跑到县衙,跟吴二下馆子饮酒作乐去了!古训说,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孝为百行首,罪莫大于不孝。赵爷你说,如此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岂不有损于咱孝河人家的尊严?”
听得此言,赵泰斗老爷子一下变得肃穆起来,发怒道:“好一个忤逆子,把爹活活气死,爹刚出殡,居然不按规矩去守孝,却又跑到县衙饮酒作乐不知干什么勾当去了!这回,我非要叫这个不孝子尝够苦头不可!”
听赵老爷子如此说,郑兴心中的怒气消了些,但看到他那么威严的神色,心中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便问:“赵爷打算如何惩治这个不孝子?”
赵老爷子沉吟半晌,肃然道:“我要狠狠惩治这个不孝子,将他捆绑起来,关进他爹吊死的豆腐坊里,饿七天七夜!如能悔过自新,为自己的大逆不道和父亲的惨死而赎罪,方可饶恕;如若执迷不悟,不可救药,就用乱棍打死!”
郑兴听得大为震惊,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惴惴不安地望着赵老爷子连忙劝道:“赵爷,这个不孝子是该狠狠教训一番,可千万别用乱棍打死弄出人命来,弄出人命来是要吃官司抵命的!”
赵老爷子闻言,脸色一变,斥问道:“你是大孝子,怎么也为他求起情来了?”见郑兴面带惧色,就又道,“要狠狠惩治他这事,我已跟你魏忠叔见过话了,出了乱子就是抵命,也有我一人去抵,不会连累着谁!”
郑兴听得害怕起来,望着老爷子苦苦劝道:“赵爷,使不得,使不得!惩治是惩治,无论如何不能弄出人命来,弄出人命来非吃官司不可!”
赵老爷子脸上立刻起了怒色,一脸肃然大声道:“怕什么,你赵爷活九十多岁的人了,甚事没见过?过去忤逆不孝者,被族人村人乱棍打死的事还稀罕?像王家如此忤逆不孝之子,不狠狠惩治,不足以平民愤、正村风!”
见老爷子神色决然,郑兴便再不敢多言,倒抽了一口凉气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赵老爷子发泄完心中的愤懑之后,一时便也平静下来。他思忖半晌,望向郑兴正色道:“郑兴,你现在就去,你给赵爷跑几步腿,立刻去把金刚、二愣、保顺、贤胜这些人叫来,赵爷有事交待。”
郑兴听得一怔,有些犹豫不决,老爷子让他立刻去叫这些人来干什么,他心里很明白,他的内心非常矛盾复杂,到底该不该去叫。他虽早想让赵老爷子出面教训教训这个不孝子,但又怕老爷子这样一来,真闹出人命来去吃官司抵命。
“还不赶快去,愣着干啥?”赵老爷子见郑兴迟迟不动,板起面孔大声斥责道。
“呃……赵爷我这就去,我这就去!”看着赵老爷子神情凝重竟动了怒,郑兴便不敢再作犹豫,立刻回应着起身去了。
没一个时辰,郑兴很快便把老爷子点的人都叫了来。这其间,他未向他们透露老爷子要惩治王家不孝子王本根的事,因此这些人进门后都齐刷刷地坐在那儿,瞧着赵老爷子一脸肃穆,谁也不敢多问什么,都不声不响在那里等候赵老爷子发话。一时屋里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赵老爷子,心中都很茫然。老爷子今日突然叫这么多人来,到底他想干什么,谁都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老爷子见人到齐,又多出来喜等几人来,沉吟半晌,神色威严地问道:“你们知道你赵爷今日为何把你们叫来?”众人说不知赵爷有何事。赵老爷子就道:“咱孝河人家一向以孝悌为重,这是几千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可是近来村里却出了一个忤逆不孝子,按照习俗,父亲下世本应守孝三年,百日方可摘孝,可这不孝子爹老子头天葬去,第二天就摘去孝服跟人去饮酒作乐了,这个不孝子你赵叔不说你们也该知道是谁吧?”
众人听了立刻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很显然知道赵爷言下所指。
赵老爷子见众人心领神会地议论了一通,一致说孝河人家出了这样一个忤逆不孝子,该狠狠惩治,便很硬气地说道:“既然大家都说该惩治,那就都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