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走了,可外面等着退还银子的左善、根旦与另两个村民,这时实在等不回郑兴,不耐烦地走进屋来,在郑老身边坐下。不等这些人开口说话,郑老就问:“你们几个怎么也来了?你们是……”
左善朝郑老不好意思地一笑,直言道:“郑叔,计划赶不上变化,跑口外贩牲口的生意跑不成了,我们是来找郑兴退还银子的。郑叔,郑兴会场上说让我们来拿银子,我们在外面等了很久,怎么总不见郑兴的面?”
郑老见那几个村人等不回郑兴神色郁闷,脸上发急,不客气地说道:“郑兴是不讲诚信的人?他为大伙好,才接收你们的银子,为你们从大西北往回捎头牲口。现在局势一变跑不成了,倒把你们急成这样?”
根旦一怔,看着郑老道:“郑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老不屑地道:“什么意思?你们也太小看人了,郑兴绝不会赖掉你们的银子!”
左善见郑老倔脾气上来,连忙分辩道:“郑叔,您老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不是不相信郑兴的为人。只是,那点银子实在是好不容易才向亲朋好友四处借来,既已跑不成了生意,我们就想赶快拿去还给人家的。”说罢这话,自觉脸上很有些挂不住,随即便叫了其他几位来讨要银子的村人,不好意思地抬腿出门离去。
刚出院门,就见郑兴从那头迎面过来。
“郑兴,郑兴回来了!”几位讨要银子的村民立刻停住脚步,望着郑兴惊喜道。
“郑兴,我们是来要银子的,等你很久了,等不着正要到村里去找,正好你回来了!”
郑兴一眼看见还是左善、根旦和另两个村人,淡然一笑道:“我说不会少你们一两银子你们还是不放心,走,跟我回家里,我立刻退还你们银子!”
几位村民脸上立刻现出一片喜色,转身跟着郑兴又进入了郑家。郑兴进屋二话没说,从他们手中撤回当初所立字据,将接收他们的银子从柜中取出,一个子不少地当下就一一退还给了这几位村人。几位村人拿到银子,一时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点头称谢。
对于几位村人急着要退还银子,郑兴毫不见怪,他目光和善地望着他们,慨然道:“各位叔伯、兄弟们,我很理解你们的难处,你们拿到退还的银子赶快去还给人家吧。我郑兴很对不起大家,你们费了好大周折才从四处抓借到这点银子,可如今一切都泡汤了!说实话,这些年来,看着大家日子过得艰难困苦,紧紧巴巴,我郑兴心里也不好受。本想自己放弃求取功名,去跑贩牲口的生意来钱快,赚到许多银子为大家多办些实事好事,可偏遇时局不靖,天不遂人意,一切都成泡影了!不过,假如有朝一日时局转好,我郑兴一定要补上亏欠大家的这份情义!”
这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让那几位来讨要银子的村人听得心中感激不已,很是不安,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由眼里有些湿润,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受到了感染。郑兴话音一落,一位村人就望着郑兴忍不住开口道:“郑兴,不管怎样,我们都信得过你,领你的这份情义。假如有朝一日时局转好还去大西北跑这种生意,我们还会把银子借给你的!”
郑兴浅浅一笑,客气地道:“多谢各位乡亲父老的抬举,今后若时来运转真有了机会,我郑兴还离不开大伙的支持和帮助,还会向大伙开口借银子!”
众人闻听无不喜形于色,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不少人便先后告辞离去。不知何时,紫薇也早已来到了郑家,她在不声不响动手收拾着众人散后乱糟糟的屋子。郑兴有礼有节地送村人折身回来,见紫薇正在收拾屋里,惊喜道:“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一直未发现你进来?”紫薇停下手中的活,莞尔一笑道:“人家都进来大半天了,你只顾跟别人说话不往眼里看人!”
郑兴身心疲惫地一屁股坐在椅上,沉吟半晌,将话题陡然一转,深情地道:“你娘失疯后,我心里一直沉甸甸地难受,想不到今日老人家的病情会突然大有好转,这下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紫薇高兴地道:“我也想不到我娘今日会醒转过来,我娘醒转过来就是我们的福分!”
这时,郑兴却忽然看到父亲神情有些凝重,在一边闷闷不乐,微闭双目兀自坐着,连忙从椅上起来上前问道:“爹今天过生日心里高兴,多喝了两盅酒,不会是头晕吧?”
一听这话,郑老睁开了双眼,若有所思地道:“爹不头晕了。兴儿,爹问你,听说今日会上把爹也给列入赴津地征调的劳丁之内了,有这事吗?”
郑兴闻听一怔,望着父亲惊诧道:“爹听谁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他们怎么会将爹列入劳丁之内?这事爹千万别往心上放,就是天塌下来,也有儿子一人撑着!”
郑老低头沉思良久,道:“你别瞒我了,会上的事你爹全都知道了。听来喜说,将爹列入劳丁名单一宣布下来,人群中立刻就起了一片反声,黑子抱打不平醉醺醺地跳上台去,挥拳打倒衙役吴二,会场像炸了窝一样,会开不下去。杜日虚气急败坏领吴二回了县衙,我看,他们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非杀个回马枪不可。”
郑兴闻听神色凝重起来,沉思不语,屋里一片沉寂。
炕上坐着缝补衣服的郑妈停下了手中的活,看了看郑老,又看了看郑兴,心事重重地说道:“黑子喝醉酒一时昏了头,打了县衙官差,肯定放不过他。万一县衙真要来抓走黑子,这可怎么办呀?”
话音刚落,就见被赵家休掉的山花,腋下夹着不大的一个包袱,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大惊失色道:“郑兴,你快出去看看,外面县衙来人抓黑子了!”
“想不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爹,娘,儿子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郑兴毫不犹豫,他已顾不得什么了,跟父母打了声招呼,便急忙起身出门往村里跑去。
2
赵泰斗老爷子正堂屋里,赵家族门上下正经拿事的七八口人个个面显愁云,正神色紧张地坐着商量黑子打了县衙官差吴二闯下大祸的事。
赵老爷子似乎临乱不惊,泰然处之。其实不然,老爷子的这种姿态不是强装镇定才怪呢!毕竟黑子是他一向视为掌上明珠的头号孙儿,在众多孙辈中,没有一个能超过他对黑子的宠爱。加之黑子平时又十分孝顺,心里怎么能不着急!自己的老伴下世早,黑子跟自己一锅里吃饭,一炕上睡觉长大,端茶递饭,取盆倒尿,各种细碎活计全靠黑子去做,比谁都孝顺得好。但老爷子自己心里不是不知,打了朝廷派下的县衙官差绝非小事,躲得过初一也绝对躲不过十五去,早晚真要被县衙捕快行拿缉走,非下大牢不可!
不过,老爷子自己心里不是不明白,赵家族门上下这七八号人,哪一个不是冲着他手里攒着的那点东西来的?
刚才,黑子娘杏花一进门就痛哭流涕地说:“爹,你家孙儿黑子打了县衙官差,不得了了,全靠您快到县衙门去摆平这事哩,要不非被抓走下大牢不可!”
老爷子太师椅里肃然坐着,见黑子娘杏花一进门就来了刘备哭荆州那么一套,将目光冷峻地望了过去,大声喝道:“出了这事,哭是本事?你能哭出什么来!”
黑子娘杏花被喝得一下怔在那里,立即止了哭,抹去脸上的泪水不说话了。黑子爹赵永胜却一声不吭,表情木讷地望着老爷子,他幻想着在此紧要关头父亲会决然作出应对之策。然而老爷子却泰然自若,太师椅里坐着一动不动。
接着,大儿媳翠翠,三儿子赵永义,大孙儿赵金刚跟媳妇金莲也都心思急急地跑来,找老爷子看如何摆平这事。赵家门里人闯下这乱子,谁心里能不急?所有晚辈都把希望的目光落在老爷子身上,只等他一句力拔千钧有分量的话,但老爷子却城府如此之深,神色平静地将目光望向外面,默不开口。唉,黑子捅下这娄子,一家人全指望着他能一举回天,他却这样,都是晚辈,真拿他没办法!
“爷,黑子出了这事,除了您老人家,我们谁也救不了他!”赵金刚看着老爷子,终于这样开口求说道。
见老爷子依然无动于衷,像没长耳朵似的,黑子三叔赵永义也开口道:“爹,您快说句着硬话吧,黑子犯下这事,该怎么办呀?听别人说不拿银子去县衙门打点,这事怕完不了!”
这时,只见赵老爷子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样子像要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立刻把希望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他。等了半晌,老爷子才慢条斯理地缓声说道:“黑子现在在哪儿?把黑子给我找来,我有话要跟黑子说。”
“爹,我们在村里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黑子已吓得不知了去向!”黑子爹木讷地回说。
老爷子脸上毫无表情,他将目光望向前方,顾自沉吟道:“那你们还怕什么?黑子已不知了去向,县衙捕快即使来抓,他抓谁?敢把你们抓走,还是敢把我这把老骨头抓走?”
“爹,这事既已犯下,怕是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去,我看还是提早想办法去平息此事为好!”黑子爹看着老爷子着急地说。
老爷子依然两眼平视,无动于衷,凝眉寻思半晌,缓声问道:“你说,怎么个平息法?”
黑子爹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看着老爷子嗫嚅道:“爹,依儿子看,不如先问爹拿些银子,提早托人到县衙去求情,只有拿银子去暗地里买通官府,黑子犯下的事才有可能摆平……”
“你说什么?”老爷子立刻脸色大变,瞪着儿子肃然道,“我已老得不能动了,哪来的银子?再者,黑子是大庭广众之下打了朝廷派下的县衙官差,扰了会场,公差行不成,那是小事?是你们拿点银子去就可保全的事?叫我看,县衙捕快马上就会下来缉拿抓人,目下怕是送什么都难以挡得住的,到头来怕是抱薪救火,越烧越旺,赔了夫人又折兵,银子也送了,人还得抓你。黑子是我的亲骨肉,犯下这事,你们当我心里不急?可急又有何用处?想来想去,事情还是先缓上一步,看看动静再说吧!”
闻听老爷子徐徐道来的这番话,赵家人紧绷的心顿时“哗”地开了,黑子闯下大祸谁都着急,只一心想着花些银子尽快去平息此事,可谁都没往这一层上去想。听老爷子这样一说,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脸上舒展开来,再不多说什么,有了破罐破摔豁出去的打算。见面前坐着的他的这些儿孙后辈们一时谁也不开口了,老爷子胸有成竹地又补一句道:“你们等着瞧吧,不出一个时辰,官衙捕快就会下来的。”
到底是老爷子老辣,料事如神。听老爷子说官衙捕快很快就会下来,黑子爹赵永胜与侄子赵金刚立刻便起身走出院外去打听风声,二人刚出大门站在那里,就见村西面街口尘土飞扬突然冒出一伙人马,脚步飞快地朝这边跑了过来。二人不由一惊,定睛看时,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皂衣衙役,足足有二三十人,跑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被黑子挥拳打倒的衙役吴二。
原来,县衙官差杜日虚与吴二征调大会遭挫,气急败坏很快回到衙门,立即将奉旨下来督办“两征”所遇情况添盐加醋地向陈梦章作了一番汇报。陈梦章闻听,顿时火冒三丈,陡地从椅上起来,倒剪手地上踱了几个来回,停下脚步道:“朝廷急旨征调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本官都为此愁得寝食难安,可竟有如此大胆刁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置国之王法于不顾!吴二,急速带人下去缉拿打人凶犯归案,以惩一儆百!”吴二闻听,激动得身子跳了一下,口中连连称是,重重舒出一口恶气来,折回县衙未歇片刻,便立马带领一干捕快人等风驰电掣般地杀了回马枪来,行拿缉捕打人凶犯赵黑子。
黑子爹赵永胜与侄子赵金刚站在大门外,怔怔地望着大街上气势汹汹扑过来的那帮捕快,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没有想到,缉拿黑子的县衙捕快真的来了,而且竟来得这样神速!
望着越来越近的县衙捕快,赵金刚慌急地脱口道:“还是我爷说得对,就是贿他们银子也来不及了。二叔,我们快躲起来吧,要不,他们一旦缉拿不到黑子,很可能会狗急跳墙,寻我们的不是!”黑子爹急道:“你说得对,他们一旦抓不到黑子,必然会逼着向我要人!金刚,你赶紧回去通报消息,叫家里人能跑的跑掉,跑不出去的就在家死守着!”
一听这话,赵金刚朝正在一阵风似的扑过来的县衙捕快瞥去一眼,立即调头疾步向院内跑去。黑子爹也不敢有半点怠慢,连忙转身疾步跑到前面一个路口,一闪身钻进朝北一条巷道,然后七拐八拐一阵,出了村向东穿过一片树林,往孝河湾方向逃去。
赵金刚气喘吁吁地跑回赵老爷子正堂屋,立刻将情况告诉了家人,家人听得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黑子娘杏花闻听,登时便嗷嗷地哭了起来,说这可怎么办呀,官衙捕快来了恐怕谁都脱不得干系!
赵老爷子见状,一下变得异常肃穆起来,望着黑子娘杏花厉声道:“都是稀松蛋!没经见过世面,你们慌甚?自古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县衙捕快来了缉拿不到黑子,实在要抓,就让他们把我这把老骨头抓去。听着,你们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都给我回去,现在就都回去,各自坐在各自家里!”
众人见老爷子关键时刻说出如此硬话,一下壮了胆才稳住阵脚,一个个从老爷子正堂屋出来散去,遵照老爷子的吩咐,赶紧各自回到自己家中,若无其事地候在那里。片刻之后,老爷子拄杖从正堂屋腾腾地出来站在当院,神色严峻地望向各家门户,一迭声地高喊道:“你们都听着,捕快来了千万要沉得住气,各守自家门户,不要慌乱,有什么事尽管往我老爷子一人身上推,有我这把老骨头扛着!”喊毕,便又腾腾地拄着拐杖回到自己的正堂屋里,如同没事一般,悠悠然地在太师椅上半躺着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