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先生深深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郑兴问道:“近来听说,你跟黑子、二愣张罗着要跑云中、渔阳以北的口外,去做贩卖牲口的生意?”
一听此言,郑兴心里咯噔一下,站直身连忙答道:“回老师话,不成气候的弟子,是想跟黑子、二愣往这条道上闯荡一番,也不知成与不成,还须恩师多多赐教。”
唐老先生一面思索,一面正色道:“你既不想考取功名,想往这条道上闯荡闯荡也不是不可。不过,那是条布满荆棘的路,到处是凶险,别说突厥铁骑不时大举南下犯我边境,就是沿途道上的贼寇响马也经常出没,千万要谨慎啊!”
郑兴站在那里洗耳恭听,不住点头,待唐老先生把话说完,深深一揖,感激道:“感谢老师赐教!这些徒儿与黑子、二愣也都考虑到了,我们定会谨慎为事,加倍小心。”
唐老先生口中轻“哦”一声,缓缓道:“我听说,你们用借五十两本银,给人地头价往回捎一头牲口的办法向别人筹借本银,眼下筹得如何?”
“回老师话,由于门路生疏,我们三人商定,打算头回拿二千五百两的本银先少贩几头回来,生意以后再慢慢往大做。”郑兴欠了欠身,怯生生地答道,“这二千五百两本银,眼下已筹到九百二十两,有一千四五百两的空缺还无着落,我们三人也正在为这部分的空缺分头各处筹借呢。”
唐老先生闻言,沉默了一阵,慢慢抬头看着郑兴道:“如果确实筹借不到,为师手头倒有三四十两的存银,可帮衬一把。若还不够,过几日,为师就写一道手书,让紫薇领着你到城里为师的一个朋友那里去借,保准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郑兴闻言不禁心头一亮,连忙起身单腿跪在唐老先生面前,拱手谢道:“多谢恩师的帮衬!”
唐老先生沉声道:“用不着谢,快起来吧,谁让你是我的女婿呢!只是,筹借那么多本银去跑口外,让为师心里又多了一份不放心。听人说,你爷那阵子就是跑口外做骡马生意塌了底,落得倾家荡产?”
郑兴从地上起来,点头道:“正是这样。过去我爹经常对我提起这事。想到我爷那阵跑这种生意最终落得那结果,如今时局不靖,学生要与人合伙跑口外做这档子生意也觉得头大,可现在已走到这地步,就是刀山火海,也只得走下去了。”唐老先生淡然一笑,宽心道:“也不必只顾头大,你爷是你爷,你是你,不要因为你爷就缩手缩脚,什么都怕。不过事情要去做,就要一心想着把它做好。凡事只要多动动脑筋,既要有股子闯劲,又必须小心谨慎为之,各处考虑周全,这样才能避免出大岔子。”
“多谢恩师赐教,学生会铭记在心,加倍努力的!”郑兴再次向唐老先生深深一揖,十分恭谨地道,“不过,如果本银实在筹借不齐,弟子还真需恩师出手帮衬一把。”唐老先生略一思忖,语气肯定地说道:“那好吧,如果真凑不齐本银,为师定会鼎力相帮。”
接着,郑兴与恩师唐老先生闲谈起来,比如如何地头采买,生意怎么一步一步从小往大做,如何聘请懂行的把式坐镇参谋,贩运途中的保镖怎么请,日后生意做大了,赚到许多银子打算怎么花,为乡亲父老谋利益干些什么事情等等。唐老先生听得脸上时喜时忧,缓声道:“谋划得倒是不差,样样都考虑到了,尤其是你说日后赚到许多银子,要为村里办一所义学,这事很有意义。还有要拿出一部分银子来,专门孝敬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接济穷人,这些设想,为师听来觉得倒是十分新鲜,可谓是一些真正积德行善之事。只是,为师又在想,眼下这年头兵荒马乱,动荡不安,就是请上保镖,这营生怕也不好干。再者,这几年朝廷大兴土木,在不断征调劳丁,若遇此事,本银投进去了,却跑不成了生意,让人进退不得,到那时候,还不真成要命的事了?”
唐老先生的一番话,让郑兴心头一震,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只是满腔热忱地谋划张罗此事,倒真还没往这方面去多想。现在听唐老先生如此说,心中陡然多了几分担忧。但镇定了一下,他还是满怀信心道:“弟子认为,眼下虽时世不靖,但我听说方圆几十里的一些大户,不也还在往那一带跑各种生意吗?”
“跑是跑,这些情形,也不得不加以考虑,一旦闯入乱局之中遭遇不测,那可就难回头了。”唐老先说着,沉吟半晌又道,“不过,这事谁都难以料定,也不能被这些事给吓倒,不管怎样,你先把本银筹起,到时候见机行事,依据时局再去定夺吧。”
郑兴回道:“老师所言极是,学生都记在心里了。”
3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一轮明月当空高照,柔和的清辉,给县衙后苑的亭台楼榭、花木山石,均匀地撒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白色,一切都显得格外幽静和空寂。
此时的这里,各处衙役宅院家室的灯火早已次第熄灭,一切都沉睡了,唯独一座豪宅的窗户上,依然亮着灯火,寝室内烛光在“突突”地跳着。
这便是永安县县令陈梦章的宅子。此时,面对“突突”跳跃的烛光,陈梦章正愁眉不展地沉思着,他越想心里越不痛快,越感到焦灼不安。世人都说当官好,看来全是句屁话!不在其位,不知其难。目下这县令,真越做越难做了,虽说不像风箱中的老鼠那样两头受气,可也是两头不落好,上下不是人。自己心里偷着说句犯上的话,你说你隋炀帝,那几年掘长堑,造西苑,建东宫,盛置离宫,每月役使数百万人,浩浩荡荡,大规模地营建东都洛阳,动辄调发数百万民众修御道、筑长城,如今又要逼着征集天下百姓开凿运河,如此浩大工程,村里别说精壮劳丁,连男娃和半截子老人也都被征走了。加之穷兵黩武,远征高丽,连年内战,那些无休止、无休期的兵役、徭役,老百姓怎承受得了?老百姓困敝成那样,你知道我们下官做事有多难?有好些事都要很违心地去做,老百姓视我们如狼如虎如豹,恨我们咒我们骂我们,我们心里好受吗?可事情做不好,上面又交不了差,甚至连头上的那顶乌纱帽都难以保得住,这不是两头不是人是甚?
朝廷的官差愁得头疼要命,昨晚偏偏又做了一场噩梦,这简直是吃了砒霜又上吊,不叫人活了!
县太爷陈梦章,山东聊城人,与县丞杜日虚同乡,隋文帝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进士,职任县丞多年,早怀效忠朝廷之宏愿,却不甚得志。隋炀帝洛阳建造东宫,政绩突显,才被上官赏识,后于炀帝大业戊辰年被擢升为永安县县令。此次擢升,让陈梦章仿佛看到了日后报效朝廷、大展鸿图的美好前景。他认为按照常理,世道不靖,枭雄四起,天下大乱,正是乱世求治之时,皇帝求贤若渴,亟待雄才大略治世之臣挺身而出,这不正是自己报效朝廷、大显身手的极佳时机?然而糟糕的现实,却无法使他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美梦如愿以偿。
夜里的那场噩梦,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颓丧和无尽的烦恼,心中像吃了几只苍蝇似的那么难受,他弄不明白那场噩梦究竟是在预示着什么?
昨夜二更时分,陈梦章居然被一场噩梦给突然惊醒了。他梦见自己正在县衙外大街上走着,蓦然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丈余高的洪水猛兽般地呼啸而来,顿时全城淹没,整个县城成了泥水浑浊的一片汪洋。挣扎在洪水里的他被吓得双腿发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城楼,却见城中百姓大呼小叫,哭爹喊娘,汹涌的洪水中有各种家什和杂物漂浮着,到处一片狼藉,很多房屋被洪水冲倒,不知有多少百姓被洪水卷走。他害怕极了,惊叫一声蓦地醒来,睁开眼时,却是一场噩梦。他惶惶然爬起拥衾而坐,直至天亮都毫无睡意。
这场噩梦一定是个不祥之兆。文帝当年不就是梦见洪水淹城,国祸而至的吗?自己一个小小县令,这场噩梦竟与文帝当年的那场噩梦十分相似,怎能不让人六神不宁、惶惶不安呢?到底是何不祥之兆,他苦思冥想,最终还是猜不透,理不清!而近日衙堂状子偏偏又多,一道接一道的状子在不断往上递。坐在衙堂理案,无论自己如何强作镇定,总还是摆不脱那场噩梦的纠缠,稍不留神,思想便开小差,脑子里全是昨夜的那场噩梦,哪能把心力用在处理状子上?
退堂回来,陈梦章心里依然一刻不停地被那场噩梦无情地困扰着,这怎么行?要破解不了,自己还不很快被这场噩梦给折腾死!以往自己不是没做过噩梦,有时甚至梦见自己被几头困兽紧紧围着撕咬,眼看就要成为它们的口中餐,但却不像这场噩梦如此恐惧,心神不宁。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戴不稳了?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事不宜迟,得赶快破解此梦。可找谁去呢?两旁外人还真不想找,把这不祥之兆的噩梦说出去,他们还不就势而上往倒扳你?正好给他们垫了个台阶,踩着你就上去了。找杜县丞日虚吧,日虚是老乡,又是自己帮衬来的,是自己人,人头脑也好使,尤其对《易经》颇有研究,是凶是吉,他会直言不讳说来。
想到此,陈梦章便立即打发人去将县丞杜日虚叫了来。
谁知陈梦章这么一叫,恰好迎合了杜日虚的心意,这在杜日虚来说,那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近来,杜日虚一直在处心积虑,想在陈梦章面前表现点什么,以讨得他的喜欢。自出了柴银上的那档子事,陈梦章就对自己有了看法,两人之间似乎隐隐蒙了一层难以觉察的阴影。这怎么得了,近来听说前营兵站总督要擢升,自己还想靠陈梦章的再度帮衬,争得兵站总督这一肥职,跟陈梦章面前弄不好,套不好近乎他肯帮你?
杜日虚思谋着一进门还未落座,就望着陈梦章道:“县太爷,在下刚刚回来,已将朝廷征调劳丁做苦役向各村的下派文书起草成形,只待明日县太爷您过目了。县太爷您召在下来,有何指教?”
陈梦章闷闷不乐,满脸愁云坐着,指着身边的一张椅让杜日虚坐下,说道:“杜日虚,别的没有。只是,昨夜本太爷做了一场噩梦,不知是凶是吉,让人好揪心的,把你叫来想让你给破解破解。”
陈梦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目光忧郁,一面负手在地上走动,一面将夜里所做的那场噩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日虚。末了,回转身停下脚步问道:“杜日虚,你解解此梦,到底是凶是吉?”
杜日虚闻听此言,他的神情已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本以为陈梦章是有什么急务召见,或是有什么指教的,弄了半天,是让他来解一个噩梦。这可是天赐良机!杜日虚眉头一皱,立刻计上心来,梦见山洪猛至,淹没全城,百姓遭殃,这一凶兆的祸根,不就是泛滥成灾的洪水吗?你陈梦章既然深信梦兆,我怎就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唬你?解好这个噩梦,说不定会一箭双雕,投一石得二鸟呢!想到此,杜日虚故作深沉状,望着陈梦章惊惧道:“县太爷,此梦不得了!以在下所见,洪水猛至,全城淹没,百姓遭殃,此乃不祥之兆也。当年文帝不也做过此类噩梦吗,结果如何?”
陈梦章闻言一怔,心中更加惶惶不安,连忙坐了下来,将头凑近杜日虚,神情惴惴地问道:“这梦能否破解一下,怎么破解?”杜日虚沉吟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洪水泛滥成灾,亲人遭难离散,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易经》上说,万事万物,阴阳对决,皆有成因。文帝当年做此噩梦,显了凶兆,就因朝中有个叫李浑的人姓名犯了忌。县太爷您仔细想想,让您夜做如此噩梦,是不是也有人姓名犯了大忌,冒犯了水神?”
陈梦章闻言一怔,他低头沉思半晌,不住摇头道:“一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