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和三个随从吏员陪着刺史被郑兴掀起帘子请进正堂屋时,屋里只有小燮儿一人在玩耍,郑妈和紫薇正在那边厨间忙着为到来的刺史一行贵客准备饭菜。刺史和县太爷一进门,便用眼睛在屋里四处张望起来,看着屋里正中摆着一对十分陈旧的立柜,侧面是一长一短两面锈迹斑斑的老式衣箱和两把座椅,顿时神色怔怔,甚感意外,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手中拥有规模很大的牲畜贩运生意场子,纯利一年可达十多万两银子的大东家,家境看上去果然跟别的普通庄户人家没有什么两样。
“刺史大人快坐下!”郑兴热情地招待道。
“坐是不坐了,看望一下你的老母亲就成!”刺史一面用目光向屋里扫视着,一面口中说道。
“真不好意思,让刺史大人和诸位贵官驾临寒舍,屈身了。”
“都是自己人,说的啥话?郑东家把精力都用在办场做生意上面了,哪有工夫去打造自己的小家庭。哎,怎么不见你老母亲呢?”
正说着,就见郑妈腰围灶裙,满脸喜色中略带几分庄户人家的质朴与憨厚走进门来。郑妈一脚踏进门来就望向刺史大人说道:“呀呀呀,让刺史大人今日大驾光临受累了,快坐下说话吧,过会儿吃饭,俺家正在为刺史大人和县太爷一行贵客准备饭菜呢!”
郑妈的质朴和热情让刺史不禁心头一热,他望着眼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微笑道:“饭是不吃了,进来看望看望您老人家,身体还很好的,今年贵庚?”
郑妈听得一怔,似乎有些疑惑不解,县太爷便及时补了一句:“刺史大人问您老人家今年多大年纪了?”郑妈登时脸上释然,开心地一乐,回话道:“呃,七十三啦,已过‘耳顺’之年了。这人说来也怪,我早年身体不好,病病痛痛了几十年,自从那年服下城里华大夫开出的那服鲜鹿肉五味药汤,一下就变过来,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如今耳不聋,眼不花,啥活都做得!”郑妈心里一高兴话就多,滔滔不绝说了一气,直让刺史大人和县太爷一时都插不上嘴。但从她老人家的话语中可以听出,老人家时至今日,似乎对儿子郑兴割股为羹进母病愈的事还蒙在鼓里。这事,几年来村里人不论大小,的确是有意瞒着她老人家的。可是,难道她老人家连授匾时县太爷和刺史所言“郑兴割股救母”的句意也未听清或听懂吗?兴许事情真是这样,因为郑妈毕竟是上年纪的人了。
“不错不错,都七十三岁的人了,身体还这样硬朗,您老人家真该为有这样一个大孝子而感到自豪,祝您老人家福禄安康,寿比南山不老松!”刺史望着郑妈,十分欣喜地这样大声说着。
郑妈始终目光慈祥地望着刺史,她认真听刺史把话说完,轻轻一笑,回应道:“那就托刺史大人的福吧!”
从郑家告辞出来,刺史坐进轿车,被众吏员前呼后拥着往郑兴办的牲畜贩运集散社场子里走去。县太爷和郑兴自然是陪在刺史轿车两边走着。行在路上时,轿车帘子起处,刺史眼睛盯着郑兴颇有感慨地说道:“郑东家,本官还以为郑东家是一位大财主呢,刚才在郑东家家里走了走,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看到,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富丽堂皇的那种,跟你一个大东家的身份很不相配!”
郑兴浅然一笑,有些幽默地道:“看来,刺史大人今日才明白,凡事百闻不如一见这句俗语的意思了!”
说话间,一行车马人等已到了场子大门外。刺史一走下轿车站稳脚步,立刻便将目光望向大门一侧挂着的“河东大地牲畜贩运集散社”那块匾牌。他站在那里对上面的内容玩味半晌,口中顾自喟叹道:“嚯,这名头还真够气派的了!”县太爷就说,这个名称起得好,看来这生意是做大了!刺史兴致很高,随口道:“走,进去看看吧。”县太爷应声说走,众人急忙让至两边,刺史便由郑兴和县太爷等一行吏员热情陪着抬腿迈进了场子大门。
刺史大人一进大门,就被偌大一个场院的建筑格局和气派深深吸引得如同钉子钉住一般,站在那里举目四望。他有些吃惊地望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两处场地,都建得井然有序嘛,蛮够气派的!”然后侧头问郑兴道,“这样大两个场子,用了多少垧地土?”
“回刺史大人话,不算多,这头跟那头两处场院,各占用了五十垧地土。两面的建筑格局也大致相同,各有一百五十四间房屋,北面的那排是三十间正房,中间三排,每排二十四间平房,那东西两厢房各二十六间,每个场子可容纳三百来头牲畜同时饲养。”郑兴陪在刺史身边,用手指着每一处房屋,向刺史和县太爷以及随从的吏员作着耐心介绍。
刺史一脸肃穆听着,不时深深点头,却不多发话,他的表情中充满着惊异的神色,一直在举目四望,脑海里不知在思考什么。郑兴怎么也没有想到刺史会有这样高的兴致来看他的场子,这倒让他很有些受宠若惊,神情始终保持着高度集中,生怕稍有不慎,对刺史以及县太爷一行有失礼节。因此,在接下来刺史慢慢走着看场子时,郑兴都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保持着一定距离,刺史大人走走他走走,刺史停停他停停,刺史问什么他回什么,不敢有半点马虎和懈怠。
由于跑长脚跑口外贩运的贩运,三个两个一组赶着三二十头牲畜到周边县镇集市上去跑生意的跑生意,大批灾民早出晚归去开荒种田的开荒种田,所以此时留在场子里的人和牲畜都不多,只有少数打杂的在场子里起粪的起粪,铡草的铡草,扫地的扫地。郑兴领着刺史和县太爷一行进来时,他们只抬脸望去几眼,便接着埋头干自己的活了,竟没有一个人多说什么。场子里未出手的牲畜也并不多,只有中间平房第二排围栏中悠闲地站着十来头,这十来头牲畜中,却有骡有马、有驴有牛。
刺史由众人陪着走到围栏前站住了,将目光望向里面的牲畜,他的脸上不经意地现出了些许欣慰之色,看得出来,刺史对牲畜是情有独钟的。而这些牲畜见一行人来光顾它们,也不惊慌,一个个神情自若,它们可不懂得来的是什么刺史大人,只是用它们暴突的眼睛乜斜着围栏外面的来人,不时晃悠起屁股后面吊着的一束尾巴,在驱赶着落在身上的蚊蝇;蚊蝇不多,只有寥寥数只,在空中飞来飞去。
“郑东家,这些牲畜是贩运回来还未来得及出手的?”刺史眼定定地看了好一阵这些牲畜的不同情态后,语气平和地开口问道。
“回刺史大人,这些牲畜是从口外贩运回来未出手的,因为场里收留了二百多名灾民整日出去开荒种地,种的地多,所以,这十来头牲畜就不打算出手了,要长期留着自己耕种田地使用。”郑兴看着刺史大人,十分谦恭地回话道。
刺史轻轻点了下头,接着问道:“这二百多名灾民,耕种着开出来的多少亩荒田?”
“回大人,是这样的,这二百名灾民是从去年春季开始逐渐增多的。灾民讨上门来给吃住两天,愿走的就走,不愿走的就留下来开荒种地,自食其力。大多数灾民吃住两天后,还是愿意留下来自食其力开荒种地。灾民们很辛苦,每日早出晚归,到目前为止,已开出五百多亩荒田。”郑兴从容地回话道。
“哦,五百多亩,不少啊!这些灾民开垦的荒田,去年共收了多少粮食?”刺史口中轻“哦”一声,接着又紧紧盯着郑兴问道。
“回大人,这些灾民去年耕种了三百二十亩荒田,秋夏两季,平均每亩收了两石来粮食,全年共收了六百三十来石粮食。除供全场上下伙计们全年的日常生活食用和贩运回来牲畜的饲料外,由于没处存放,还粜出二百来石粮食。今年新又开出了二百来亩荒田,预计今年秋后,这近六百亩荒田,满打满算,可收近千石粮食。”郑兴望着刺史一面头脑里盘算着,一面从容地回答道。
刺史这时听得竟感到有些诧异,这种诧异是心悦诚服的诧异。诧异之余,只见他神情一下变得凝重起来,望向郑兴说道:“灾民没吃没喝为生活所逼流落出来,往往会去偷去抢,去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对社会治安威胁极大。郑东家把这些流落的灾民收留下来开荒种田,让他们自食其力,这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一义举,不仅解决了这些灾民的温饱问题,就是对稳定社会也有极大的好处。”
郑兴一脸诚恳地望向刺史,浅浅一笑道:“刺史大人过奖了,小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足挂齿!”
接下来,刺史由众人陪着在场子各处又走动着看过一阵后,来到西边那排面东的二十六间厢房处停了下来。这里一片寂静,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正在房门外靠墙放着的一张条凳上坐着晒太阳,他的头顶上空,不时有一两只鸟雀掠过,一只大花猫十分恬然地朝他面前走来,排房前树与树之间拉着的一条绳上晾晒着一张张土布缝制的被褥。郑兴告诉刺史说,这二十六间西厢房和正房中的五间是留下开荒的灾民的居住之所,这里白天绝大多数灾民出去开荒种田后,留在家里的只是极少数干不了活的老幼病残者。一间房门敞开着,里面有一个正在地上兀自玩耍的六七岁的孩童和一位老人,老人在床铺上坐着,正打开一个小包裹低头数着一堆白亮的银子。
刺史轻咳了一声,便走了进去,跟老人随口搭起话来:“老人家今年多大年纪了?”
“七十啦!”老人稍有些迟钝,缓慢地抬脸看一眼面前进来的人回话后,便又埋头数起手中的银子来。
“这银子是老人家您赚到的吗?”刺史大人俯身贴耳,放大声音和蔼地问道。
“唉,七十岁的人了,干不动啦!银子是儿子和一家人流落至此,郑大东家留下开荒种田,吃了喝了净赚到的。”老人接着告诉刺史说,那个玩耍的孩童是他的小孙儿,他们一家四口人,儿子、儿媳、小孙儿和他,是去年春季从南方老家闹饥荒流落至此的,家中尚有一个走不动的幼童和他九十岁高龄的老母亲。儿子和儿媳流落在此留下开荒种田,他们一家的生活才有了着落,一家大小四口吃了喝了还赚到攒下三十两银子,这三十两银子还要很快拿回去养活家中的老小,给他们买米吃。
刺史满脸同情之色,耐心地听这位老人叙述着自己的境遇,望着老人不住深深点头。待老人把话说完,刺史一脸肃然,把目光移向郑兴,问道:“郑东家,像此类老幼病残干不动活的灾民,你这里养活着多少?”
郑兴想了想,望向刺史大人道:“回大人,像此类老幼病残干不动活的灾民,两处场院里共养着四十六人,其中有一小半正像这位老人一样,自己干不动活了,却跟着儿子、儿媳一道出来流落至此,只图口饭吃,儿子、儿媳去开荒种地,他们就留在家里;有多半是单独流落至此的老弱病残者,因为这些人干不动活,只好把他们都收留下来长期养活着。”说着叹了一声,“该白养着吃闲饭的还得给白养着吃闲饭,因为这些灾民流落至此后都讨上门来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管,把他们饿死吧?”
刺史听得深深点头,神色变得有些严峻起来,却什么也不说,直至众吏员陪着他从这边场子出来进到那边场子转悠着看了个遍,刺史都保持着一脸严峻之色,不发一句话。这段时间里,郑兴不时下意识地望向刺史,心中却有些惴惴然,他吃不准刺史是在思考什么,还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怠慢了刺史,还是做错了什么?到临别,刺史走到轿车前一脚将要踏进轿子时,才望向郑兴,一脸郑重地开口说道:“郑东家,的确凡事百闻不如一见,你的孝行今日让我十分感动,真是心悦诚服了。本官做过三任县令官至今日,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孝子,大言不惭地说,本官也是一个孝子,但要跟郑东家的孝行相比,相差甚远,简直都不可同日而语。”
郑兴望着刺史,连忙谦虚道:“大人实在过奖了,我郑兴倒觉得自己做得很不够,所作所为都是应该的!”
刺史立刻打断他,肃容道:“不,郑东家,本官无须当面奉承郑东家,郑东家富而不忘乡亲父老和收留养活了这么多流落来的灾民,让乡亲们过上富裕日子,让这些灾民们有饭吃,有房住,生活有了着落,实在是一种义举。把话说到底,郑东家的这种义举,是大孝至爱的一种孝行,也是对朝廷的忠效。”顿了顿,接着道,“不瞒郑东家说,郑东家割股救母的孝行和收留养活了大批灾民的义举,本官打算回去后立即制文上奏朝廷,因为大唐王朝的社会安定,正需要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有孝行的人,正需要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有义举的人,社会在呼唤这种大孝至爱的人!”
郑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刺史不住点头。
这件事过后,他已根本记不起自己当时跟刺史回应了些什么,还是已激动得说不出了话。他只记得,直至县太爷一行陪着刺史和三个随从的车马离去行出很远,站在村口的他才慢慢缓过神来。
果然,刺史在回去后的第三天,便将郑兴的事迹总结写成折子,专程策马及时上奏到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