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来的学官和文办听得在交换眼神,县太爷却插话道:“郑秀才,秦王和萧刺史都这样看重你,你就补办个名录吧。”郑兴面色平和,却没接言,他像没听见似的,望着萧刺史淡然一笑,道:“萧大人,小民郑兴感谢萧大人亲临寒舍劝说,萧大人的恩德小民会永远记在心里。不过,人各有志,在我看来,天下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在父母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留在父母身边尽自己的一份孝心更有必要、更有意义、更为重要;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胜过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用自己的双手去赚得许多银子,然后拿着去孝敬父母和回报别人对自己的恩德更为踏实、更为光彩。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自己认定要做的事、要走的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永安县县令这时实在看不下去了,望了萧刺史一眼,发话道:“郑秀才,其实,萧刺史也是为你日后有个好的前程,才亲自登门来的,又把那么珍贵的笔要赠送给你,你就别再执拗了。”
见不少人一时也都劝起了自己,郑兴忙向众人不住拱手以礼,对永安县县令彬彬有礼地说道:“小民实在有愧于萧大人和县太爷的一片诚意,所以,萧大人送小民的笔我是打死也不敢要的。”
众人闻言,有些发愣起来,萧刺史见郑兴把话说到了尽头,看永安县县令一眼,也便不再勉强,微微一笑,道:“我们做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了。人各有志,郑秀才好自为之吧。不过,话说回来,郑秀才的孝行还是令人叹服,这笔既然拿来,就送给你吧,作个纪念。”说着,从椅上站起来,将放在一边的大红笔盒拿起便又递向了郑兴。
“这……”郑兴略一踌躇,很恭谨地站在那里,向萧刺史深深一揖,还是接过了萧刺史递在面前的大红笔盒,谢道,“感谢刺史大人的恩典,小民将永远铭记心中。”
萧刺史目光中流露着慈祥,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平和地说道:“不必谢我,真要谢,也该谢秦王了。”
……
送走汾州刺史萧颐及永安县县令等一行人马,郑兴从村口回来,顺势走进了赵家大院,见到了已等在那里的黑子、二愣,三人坐在一起商量起这些天来他们一直背着别人,打算不日再度跑口外贩牲口的事来。当他们说完事情,郑兴离开黑子、二愣出来回到家中走进了母亲正堂屋时,已经很晚了。
一进门,四岁的小燮儿便十分天真地奔到他的面前,扯着他的衣襟仰头说道:“爹怎么这时才回来,看把奶奶都气病了,快去看看奶奶吧!”
郑兴一怔看时,母亲果然蜷曲着身子面里不做声炕头躺着。儿子真是成大名人了,为了让儿子补办来年春闱科考名录登记,不知何因,连着两天都有地方官员亲自登门造访。当永安县县令领着汾州刺史萧颐等一行官人迈进院门时,郑妈大喜过望,乐得险些跳了起来。当时她正在洗衣,待她洗毕之后梳理了一番,换了件像样的衣服过去时,汾州刺史萧颐和随从的学官、文办以及永安县县令一行人等已被儿子送出,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一大群人已由永安县县令领着声势不小地出了村。后来听紫薇说儿子郑兴谢绝了萧刺史一行让他补办来年春闱科考的一片心意,郑妈倍感失望,如同一盆凉水泼向了她的心头,登时身子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一下气得回去便躺在了炕头。
郑兴以为母亲已睡着了,他不忍心去惊动母亲,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从墙上摘下母亲白天洗过已经干透挂在那儿自己的一件蓝色夹袍,小心盖在母亲身上,母亲似乎没有什么觉察,依然静静地面里躺着。郑兴站着一脸温和地望了母亲半晌,便在对面的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见郑兴坐下,小燮儿就又急急地跑了过来,双手推着郑兴的膝盖大声嚷嚷道:“爹,奶奶见爹送走这些人后,一下气呼呼地上去躺在那里,您快看看奶奶,是不是生病了?”郑兴口中“嘘”着,连忙伸出手堵小燮儿的嘴,低头道:“小声点,别吵醒奶奶,奶奶累了,让她再睡一会儿!”
小燮儿一怔,立时安静下来。
面里躺着的郑妈再也忍不下去了,她突然一转身,推开身上盖着的夹袍坐了起来。郑兴忙问:“娘,您怎么了?”坐起的郑妈未作回答,她的脸上表情冷若冰霜,用眼睛审视着郑兴,说你怎么才回来!郑兴望着母亲说,自己送走萧大人一行,顺便跟黑子、二愣商量了一些事情。郑妈一怔,不理这事,却厉声问道:“你不要瞒娘,跟娘说实话,今天萧刺史萧大人来了,是怎么回事?”
郑兴听得不由一凛,他深知自己的执拗已是再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便赶紧从座上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低垂了眼睛不敢吭声。
“娘问你话咧,起来回话!”郑妈的目光甚是凌厉,紧紧地盯着郑兴,脸上表情依然是那么威严。
郑兴慢慢抬起脸来,用温顺的目光望着母亲。郑妈就说:“让你起来回话你就起来,今天到底是怎么说的?”
见母亲声色俱厉,郑兴这才从地上起来,但依然神情惴惴一言不发,他一时不知这事该怎么去回答母亲才能使母亲满意,那表情仿佛一个小孩子做了错事被大人训斥的模样,只目光怔怔地望着母亲。郑妈沉默半晌,目光再一次望向郑兴道:“娘问你,萧刺史萧大人来时,给了你一件什么东西?”
“回娘话,萧刺史萧大人赠给儿子一支他珍藏多年的笔,那支笔是他当年得中进士后登州高太守特意赠送给他的。”
“你要了没有?”
“儿子不敢要,可是萧刺史萧大人一再要给,儿子推辞不得,就收下了……”
“你怎么敢收?你想过没有,萧刺史亲自登门,又特意带了一支笔送给你是什么意思?”
闻听母亲如此质问自己,郑兴一下沉默在那里,他不是不明白萧刺史送他一支笔的真正含义,只是不好回答罢了。郑妈见儿子半晌不作答,冷声道:“怎么不说话呀?把笔拿来我看。”
“儿子听娘的话,这就去拿。”郑兴说过这句,便很快起身到书房把笔拿了过来,他双手捧在母亲面前说道,“娘,儿子把笔拿来了!”
郑妈不悦地看郑兴一眼,一脸肃穆接过递来的大红盒子,端详半晌又递给郑兴,说萧刺史那么大的人物,会送给你什么样的一支笔,打开让娘看看。郑兴应声连忙接过笔盒打开,将笔取出,交在母亲手中道:“娘,就是这支笔,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郑妈反问一句,拿着笔掂了掂,仔细看过一回,语气深沉地开始数落道,“不错,是一支价值连城的笔,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萧刺史萧大人接的是义军首领李世民大将军对你的福运,简单吗?要不是那次义军攻下永安城广开言路,下帖子请了人去谏言记下了你,人家那么大的人物怎么会知道世上还有个你?再说,考取功名,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墨客梦寐以求的事,古人常说,学成文武艺,卖予帝王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日后能飞黄腾达,金银财宝就会像潮水般向你涌来,何须守着三亩地一头牛,在家苦苦尽孝呢!”
郑兴俯首听着,他再也忍不住母亲的数落,挺了挺腰身慨然回道:“娘说得一点不假,可是儿子生来就不是那种命,强求不得。孔圣人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娘已这么大年纪,病愈没几年,儿子走了谁养活你们?娘也不是不知,乡亲们为了救儿子一条性命,婷婷嫁至何家自尽,魏叔向何家借了三万两银子,如今何家在不断打发吴二掌柜上门逼债,娘,儿子的心在滴血啊!即便考取功名财源滚滚而来,儿子也不愿意用那些不三不四来路不明的黑心钱去偿还债银。再说,如今已改朝换代,眼下面临各业凋零,百废待兴,正是大干一番事业的大好时机。与其让儿子终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去死记硬背那些之乎者也没用的东西,不切实际地去追求那些无谓虚荣的事情,倒不如自己去干一些实实在在,对家庭、对社会、对自己、对别人都有益的事情!”
“你……”郑妈听得一震,将冷峻的目光望向郑兴,大声道,“别跟娘讲这些大道理,说一千,道一万,这一回你要再放弃来年春闱科考的机会,无论如何娘是接受不了!”
郑兴见自己费尽口舌半天都难以说服母亲,气歪鼻子站在那里,但依然装作一脸恭顺之色。这时,外面散完心的唐老先生脸上荡漾着清雅之态走进门来,见屋里一片沉寂,母子二人神色异常,便知郑妈又为郑兴谢绝汾州府刺史大人萧颐上门规劝补报来年春闱科考的事生气。于是规劝郑妈道:“亲家,你是不是在为要让郑兴去参加来年春闱科考的事生气?嗨,把那事看淡些吧,别强人所难了,任他去吧,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
郑妈依然板着一副脸孔,摇头道:“不,他让我看不到了希望,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希望,哪怕是三年五载才能等到的希望。人要没有希望,眼前就永远是一片黑暗。”
唐老先生一下怔住,郑兴闻听母亲的希望全在于让她能看到希望,便顺着母亲的思路接言道:“娘,儿子按自己的路走下去,一定不会让娘失望。儿子保证不用三年五载,就会让娘看到令多少人满意的希望,看到一片光明!”
“你别糊弄娘,那么好的事情在那里放着你不去追求,成什么道理?”郑妈虽这么说,但脸上却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她那张严肃而冷峻的面孔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用不了三年五载就会让娘看到令多少人满意的希望,看到一片光明,难道你有什么招数?说来让娘听听!”
“娘,儿子早就想对娘言说这些事了,娘别不相信三年五载里儿子会让娘看到希望、看到光明!”郑兴见母亲思想开始有了变化,一下激动起来,他望了椅上坐着的唐老先生一眼,然后望着母亲兴奋地道,“不瞒二位大人说,其实儿子早已跟黑子、二愣商定,当今时势在逐渐转好,打算三人合伙去做跑口外贩牲口生意,眼下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几天就要启程上路了!”
郑妈闻言甚为惊讶,望着儿子不无焦虑地说道:“那怎么成?自古道隔行如隔山,你从小到大没做过一天生意,怎么敢去干这营生?万一有个闪失,咱家可是担当不起!再说,做这么大的生意,你的本银在哪里?”
见郑妈顾虑重重,郑兴浅浅一笑,胸有成竹地道:“这些都不用娘操心,世上的事试不过三,我可以在干中学,学中干,跑两趟下来就摸清路子了。娘想过没有,从方圆几十里来看,哪家字号、哪个富豪、哪座深宅大院不是从做各种生意开始从小到大起家的?别人做得,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做?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至于做生意的本银,那天我和黑子、二愣已进城找过了万叔万茂盛老板,万叔万老板对我们很支持,答应借给我们一万两银子,这一万两银子足够我们第一次跑生意的本银。今天送走萧刺史一行,我又跟黑子、二愣在一起商量了一些过几天启程的事情。”
郑妈听得一下愣在那里。唐老先生听说万茂盛老板借给一万两银子,脸上登时飞来一片欣喜,望着郑兴高兴地道:“万茂盛老板借给你们一万两银子?只要万茂盛老板支持你们,这生意就不怕瞎。”然后把目光转向郑妈,劝道,“亲家,有万茂盛老板在背后坐底撑腰,不必担心什么,让他们放手一搏吧!”
郑妈依然有些担心,但到底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说:“那就让他们试着去闯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