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一脸愁苦蹲守在黄牛身边不停抚摸着牛身,焦急地查看着黄牛的动静。这头黄牛是郑老前年花二十两银子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花光他多年的积蓄,还向魏忠借了十两银子,好在前不久用县衙讨回的柴银刚把债还完。人常说,耕牛是庄户人家的半壁江山,换言之,这头黄牛简直就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爹,王叔,好好的牛怎么又病了?”郑兴走进牛屋着急地问道。
“看样子,这牛是病得不轻,看来还得再请周大夫过来瞧瞧。”德隆老汉观察了半天,一脸无奈地说道。
郑妈从厨间将温热的药汤端来,十分揪心地说道:“他爹,这是昨天给牛治病服过带回来的那服汤药,刚才我温热了,喂下去看牛的病会不会减轻些?”
此时,却见黄牛的肚子鼓得越来越大,四肢僵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难受得四蹄在地上一登一登,口鼻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鸣。郑老看着黄牛很痛苦的样子,十分痛心地说:“周大夫说那是发泻的药,黄牛突然病成这样,我看怕是服什么都挺不过这一关了。”说着,眼睛已是湿湿的,郑兴忙安慰道:“爹您别急,我看怕是牛肚里积了食,肚子鼓得难受,把这服发泻药灌下去,说不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郑老摇了摇头,没有搭茬,看着自己心爱的黄牛呆呆地怔在那里。
“也许兴儿说得对,把这服药灌下去看看!”郑妈说着,将手中端着的药罐和勺子递给郑兴。郑兴接过母亲递来的药汤和勺子,一条胳臂紧搂着牛脖,一手扳起低垂的牛头,郑老扒开紧闭的牛嘴,两人将药汤一勺一勺灌了下去。黄牛不主动下咽,郑兴就用力把牛头朝后扳着仰起,好让药汤易于流入牛的胃中。全部药汤灌下,郑兴已是累得大汗淋漓,可半个时辰过去了,依然不见牛的病情好转,郑老看着目光呆滞依然呻吟不绝的老黄牛,满眼噙着泪花叹道:“药汤灌下都半个多时辰了,黄牛怎么连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看来,上苍是成心在和咱家过不去哩!”
郑妈眼中闪着泪花,两手裹在腰间围着的灶裙里站在一边,望着躺在那里已是一动不动的黄牛,说道:“这头黄牛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咱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郑兴忙安慰道:“爹,娘,你们别急,儿子立刻去请周大夫来给牛瞧病,周大夫一定会有办法的。”说完,便起身朝外面去了。
儿子郑兴去请周大夫走后,郑妈见老伴还在黄牛身边守着,脑筋转了一下弯,突然就想到要求神拜佛,便不声不响进屋拿了香火出来,在院壁供着的佛龛前跪下,燃上香火,虔诚地向神灵祈祷起来。她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老天爷保佑黄牛安然无恙,平安躲过这一劫,说这黄牛是他们一家的命根子,恳求老天爷让她家黄牛的病尽快好起来。佛龛里烛光摇曳,青烟缭绕,郑妈脸上不由淌下两行泪来。
也许是一种巧合,这时黄牛竟突然发出一声极其悲凉惨痛的长声吼叫,声音低沉而迟缓,让人听得钻心入肺般地难受。郑妈闻听,急忙从神位前起来,折身回到黄牛身边。
郑老默默地守候在自己心爱的黄牛身旁,眼睁睁地看着它。他想到黄牛昔日的刚健强壮,而此时却在哀痛中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自己却一筹莫展,不禁伤心掉起泪来,悲伤地顾自道:“世事怎么会这样不公?别的咱占不住,连一头养活一家人的黄牛,老天爷也不让咱养着了!”
郑兴去请周大夫,刚走过中街拐出巷道,就见来喜一晃一晃从村塾古庙土坡走下追了过来。来喜一面疾步行走,一面道:“郑秀才,你往哪里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郑兴停下脚步,他告诉来喜,他家的黄牛病重,要到船头村请大夫去。来喜叹口气,埋怨道:“我刚从唐老先生那儿出来,见紫薇卧床不起,病得厉害,你快去瞧瞧吧!连轻重都分不出来,人都病成那样了,还去请什么牛大夫!”
“你说什么?”郑兴闻言一怔,吃惊地问道,“紫薇得的是什么病?”
来喜想了想道:“什么病我倒没看出来,我只是见她在床上病歪歪躺着。”想了想,就又把话拐了弯,“不过我倒觉得那模样恐怕不像是有什么真病!”
郑兴见来喜好像在有意隐瞒着什么,进而问道:“来喜哥,说话含含糊糊的,一会儿说卧床不起病得厉害,一会儿又说不像是有什么真病,到底怎么回事?”
“那……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来喜说着,却又迟疑起来,半晌才道,“我看她面色焦黄,萎靡不振,好像是精神上……”
“来喜哥,你……”郑兴有些生气,一顿脚急道,“要你显痛快的时候,你倒半天放不出个响屁来了,紫薇她到底怎么回事?”
来喜见郑兴生起气来,这才坦白道:“这事我本不想跟你讲,怕你伤心难受,可今日看来,觉得还是将实情告诉你为好。从你前些日放弃科考那阵,唐家就没少起风波,一直为这事吵闹不休。那天我闲着无事,到村塾让唐老先生给我讲个故事听,可故事没听着,却遇了场不愉快。唐妈说,当初把女儿许配给你,全是看你日后有望求取功名,前程锦绣。如今你放弃备考,还有什么指望?唐老先生反对说,你是他从小一步步教大的,即使放弃科考,将来料他也不会错到哪儿。唐妈就说,那也不成,我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嫁给一个不争气不求进取的人!唐老先生一听老伴的话,大发雷霆,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去做那丢人现眼的事,让世人耻笑,去说三道四。唐妈听得怒火中烧,说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大白天眼睁睁地去跳黄河。两人话不投机就顶牛起来,你来我去,一时竟吵得不可开交。”
郑兴有些着急地问道:“那紫薇呢?”
来喜难过地说:“当时紫薇在旁边站着,听唐妈说出绝情断义、意欲了断的话,一时竟气得脸色发紫,浑身发抖,当下就哭着跑回到自己房间。后来,我又连着往唐家跑了两趟,都见紫薇在床上蒙头躺着。听唐妈说,她已三天水米未进,脸色看上去很憔悴。我想,紫薇水米未进,没明没黑蒙头睡久了,恐怕没病也真会生出病来哩!”听来喜半天叙述,郑兴心中很不是滋味,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浪头。这是他近来心中一直隐隐担心的事,但他没有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使自己的心境平和下来。
来喜见郑兴神色黯然,同情地说:“郑秀才,别怪我来喜多嘴,把话说得这样直露,可我觉得不告诉你又不对,你千万可别伤心难受啊!”
郑兴说:“我难受啥?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
来喜唏嘘了半晌,嗫嚅道:“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然后慢慢抬起头来,劝道,“郑秀才,这几日,我一直在为你这事苦恼。今儿个我可要说你几句了,眼下看来,你得赶快到唐家走一趟,安慰安慰紫薇,并要明明确确告诉唐老先生和唐老夫人,春闱科考你还是要参加的,让他们放心,然后回家安心备考!”
“来喜哥你别劝我了,放弃科考是我思之再三铁定主意的事,备考诗书我早已束之高阁了,怎么会自食其言再去备考呢?”郑兴斩钉截铁地说道。
来喜听得愣了一下,道:“你们这些文人,怎么性子这样倔强?我可是为你好才这样劝你的,听不听由你去吧!”说过这句,不知有什么事,抬腿颠颠地走开,顺中街朝那边匆匆去了。
望着来喜远去的背影,郑兴呆站在那里,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神情有些恍惚地朝村外走去,一种莫名的烦恼袭上他的心头,紫薇的身影已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在紧紧地缠绕着他。他忽然想起自己夜里做的一个噩梦,梦见他和紫薇在孝河里一起游泳,两人正游得兴起,山洪突然排山倒海呼啸而来,转眼间就将紫薇冲走。他好不容易才侥幸爬上岸,浑身骨头像被人抽走似的瘫软在那里,他心如刀割,坐在孝河边失声痛哭了一场。醒来后他就再也无法入睡,心中隐隐作痛,难道多日未见的紫薇会发生什么意外吗?现在从来喜嘴里得知这些,才知这个噩梦竟是不祥之兆。
不管发生什么事,黄牛突然病成那样,须得先把周大夫请来给牛瞧病。他心乱如麻,烦躁不已,想到河边去洗把脸清醒一下自己,可走到孝河边俯身去掬一抔河水洗脸时,却见紫薇的影子在水中闪来闪去。他将紫薇的影子掬了起来,胡乱地抹了把脸,再看时,水中的紫薇就不见了。他急忙起身赶路,可没走几步,就见前面路边伫立着一株小树,那株小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紫薇站在那里向他招手。
郑兴一路心绪很坏,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将周大夫请回来的。
当他领着周大夫走进院子时,却见焦急万分的郑妈又在神灵前跪地祷告。郑妈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甚是专注,响动的脚步声进来都未能中断她虔诚的祷告,仿佛来者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郑兴轻轻走至母亲身边,道:“娘,您快起来吧,周大夫请来了!”
郑妈像是见到了观世音菩萨,急忙站起身,颤声问道:“周大夫,我家这黄牛还有救吗?”
“昨天我已为你家的黄牛瞧过病了,看那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周大夫漫不经心回了郑妈的问话,便跟着郑兴母子走进牛屋,放下医包给牛瞧病。瞧过半晌,胸有成竹道:“万事万物,阴阳之变,皆有成因,岂有不治之理!”
“这就好,这就好!全靠周大夫妙手回春了!”郑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连声道。
周大夫的话,让郑兴一家人揪着的心放开了一半,满怀希望地守在一边看周大夫给牛瞧病。循常规,周大夫从牛的五官至牛身,每个关键部位都诊查了一遍,说:“此乃阳气向上而不下,阴气凝内而不上,两气不交,各行其是,阴阳背离,气血淤积。此病要从气血着眼,用药强攻,则可调理疏通。”
说着,缓缓打开医包,从里面取出已配制好带来的秘方良药,要郑兴去煎。郑兴很快便将药煎出凉温,拿来给牛灌下。接着,周大夫又从一个羊皮夹里拿出一支三棱针,握着牛耳,左右耳梢如蜻蜓点水般地点扎过一阵,然后将三棱针用牙咬着两手挤,虫子般稠黏的黑血便从黄牛耳梢涌了出来。周大夫用食指将牛耳梢涌出的黑血抹下擦在鞋底,郑老一直默默站在那里,不无担心地道:“看来,这牛病跟人病没什么区别,阴阳失衡就容易患病。周大夫,这病不会是要命的病吧?”
周大夫一面往起收拾医包,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你放心吧,不出两个时辰,牛的病就会好的。”又留了两包药,吩咐过药的用法,便起身背着医包告辞离去。
黄昏时分,果然就见黄牛的双眼开始变得清澈起来,鼓鼓的肚子也渐渐消下去了。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郑兴到牛屋看时,黄牛已站在槽头,在摇头摆尾轻松自如地晃动着,那神情仿佛在说,主人哟,快给我饲喂吧,我已经很饥了。郑兴见状很是欣慰,回身将拌好的草料倒入槽中,抚摸着黄牛的头说:“你的病这回治好了,今后可要多保重啊,我们一家的几亩薄田可全靠你呢!”
两位老人听郑兴说黄牛转危为安,连忙出来到牛屋去看,见黄牛正在槽头呼隆呼隆大口大口地吞嚼着草料,心头压着沉沉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郑妈又放心地继续上机织布,依然是左一梭、右一梭,踏一脚、放一脚,咔嚓咔嚓,直织到深夜。而书房里躺在床榻上的郑兴,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没有将自己在村头遇着来喜,来喜劈头说给他唐家近来发生的那些变故告诉双亲大人,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过早地将这盆彻骨的冷水往年迈的父母心头浇去。
下半夜,躺在被窝里的郑妈,又和郑老提起给儿子成婚择定喜日的事,不知为何,这回郑老似乎想开了些,他没有直接去反驳老伴的意见,把话说得很是婉转。
“就择定麦收后操办吧,要办得排排场场、体体面面的。”
“麦收后就麦收后吧,可手里没那么多银钱,怎么办?”
“钱不够怕啥?再向魏忠去借,魏忠手上多时都不缺银子。”
“手头已没几个子了,问人去借,那该借多少?要不,今年我再上山打一年柴,再赚些银子,喜事明年再办吧。”
“那怎么行,才说定麦收后要办的事就变了?说办就办,免得夜长梦多!”
“唉,也不知怎么了,这些日,唐家人连个影子也不来了。”
“也许是有事顾不得来。前些日郑兴备考那阵子,唐老夫人一次对我说,他唐家也想把喜事及早办了。你明日就去看阴阳把吉日定下,托媒人连同彩礼一起送过去。”
“可这些天媒人也不见来呀,这山花也不知是怎么了?”
“媒不媒,吃三回的。吉日择出后,挑个好日子,把媒妁请来吃顿饭,好好商量一下这事。”
“行的,给吃顿饭吧,我明日就去看阴阳择日去。”
……
2
距郑家不远的唐家,炕头小桌上一盏油灯的烛火亮着,昏暗的烛光将唐妈那张呆滞而凝聚着怒气的脸打在墙上,显得有些阴森可怕。唐老先生满脸肃然一旁坐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突突跳跃的烛光两眼发直。
唐妈叹出憋了半天的一口气,开口道:“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品貌出众,又有才学,怎么能去嫁一个极不争气的人呢?”她虽已年逾五旬,却依然肌肤白皙,花容月貌,一看便知女儿紫薇那丽质天成的娇艳姿容,完全是得自母亲基因的传承。
唐老先生闻听沉默半晌,叹一声劝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听说郑家已在张罗着要操办喜事,等麦收后就迎娶过门,这门亲事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