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带着一身惨状回到孝河湾时,已时近黄昏,她一眼望见前面苍松翠柏前刚为婷婷竖起不久的烈女牌坊,便不由想起了婷婷。爬上斜坡,走近了些再向牌坊望了过去,却见碑前跪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紫娟心中咯噔一下,踏着绿油油的青草过去近前一看,却是黑子,正为自己在婷婷身上犯下的罪过而默然赎罪。自从婷婷死后,黑子每当心中难过时,他总是独自一人悄然来这里赎罪,他觉得他对不住婷婷,是他害了婷婷,他悔恨自己当时违了婷婷的心愿,未能带着她去私奔。
紫娟一怔立住脚步,心中不禁对黑子肃然起敬,忍不住喊出声来:“黑子哥!”
黑子闻声回头看时,却是多日音讯全无的紫娟,登时喜出望外,连忙从婷婷碑前起来,看着紫娟惊叫道:“紫娟,你可回来了,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哇,这些时日都跑到哪里去了?”
紫娟一脸绯红低下了头,内疚道:“黑子哥,紫娟一时糊涂跑出去,让你们为我受累了,紫娟对不住兴哥,也对不住大家。”
只几天工夫不见紫娟,黑子仔细看时,她的面容已消瘦了许多,眼睛周围的青紫色像是涂染了一样,看上去已是判若两人。接着,二人便在碑前一块草地上坐下叙起话来。黑子将紫娟走后全村人逃出去躲避战乱而郑兴母子至今未归的事告诉了紫娟。紫娟闻言大惊失色,十分内疚,说都怪自己太自私,对不起兴哥。黑子问到紫娟这些时日的去向,紫娟便将自己一时昏了头,竟跑到介山深处欲寻短见被翩然而至的一位长老点化的事告诉了黑子。黑子听得吃惊不已,问道:“紫娟,我可想不明白,郑兴救了你,对你那么好,又那么喜欢你,你为何要跑到那里去欲寻短见?”
紫娟羞愧难言,低垂了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那白嫩的脸颊上不觉飞来一片红云。黑子其实已知紫娟出走的原因,有几分明知故问恶作剧,他见紫娟脸色羞红低头不语,便不好意思再去追问,一时竟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紫娟身后婷婷的碑座上,眼睛直在那里。紫娟沉默半晌慢慢抬起头来,见黑子两眼发直,望着碑座沉浸在悲痛之中,便开口劝道:“黑子哥,你别为婷姐的离去悲伤了,也许这是一个人的命。再说,她委屈自己嫁到何家,向何家借来三万两银子救出兴哥,死得也值。”
黑子目光忧郁望向天际,深深叹道:“婷婷死得太悲惨,是我害了她,我心里难受,假如用我的生命能把她换回来,我现在愿意为她去死!”
紫娟用同情的目光望着黑子,说:“黑子哥,别说这种傻话,这怎么可能?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人来到这个世上多不容易,要多多保重自己,今后的日子还很长,要鼓起勇气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婷姐,对得起所有的人。婷姐吞金而死离开我们,谁心里不难过,兴哥那夜为婷姐的死悲伤不已,通宵都没合眼,可又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她的生命呢!”
黑子依然心情沉重,他将目光从前方缓缓移向婷婷牌坊这边,长舒一口气,仰天长叹道:“罪过啊罪过,一切都是我黑子的罪过,让她年轻的生命,竟在一夜之间停止呼吸消失了,我黑子该死,千刀万剐!”说着,已是泪如泉涌。紫娟看着黑子如此伤心,不由眼睛也湿了,进而劝道:“黑子哥,你别哭了,是紫娟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提起婷姐,让你如此伤心掉泪,心中难受。不过,紫娟思来想去,倒觉得你我同病相怜,都是世上的苦命人儿,二人都经历了一场人间的莫大悲苦和不幸!黑子哥,紫娟现在可想清楚了,这是人的命,是命就谁也躲不过啊……”说着,不由也抹起了眼泪。
黑子见紫娟竟跟着自己伤心掉泪,倒很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止了哭,精神一振,望着紫娟深情地说:“紫娟,你说得对,人活在世上,谁也不知自己会遭遇什么不测,碰到什么痛苦,这是人的命。可我倒觉得,越是痛苦,越要挺起腰杆来,这样才会活得有意义。”紫娟一下被黑子的话所打动,破涕为笑,脸上渐渐呈现出一片喜色,望着黑子道:“黑子哥说得对,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活得更好。”低头沉默片刻,有些羞涩地接着道,“黑子哥倒很会关心体贴人的,兴哥到兵站背运粮草支前不在,紫娟一人感到孤独时,黑子哥常来陪我闲聊,有时还替我砍柴,干些杂活,还陪我河边洗衣,那时让我好开心的,紫娟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日子。”
听紫娟如此念情,黑子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紫娟,我黑子可一向是个粗人,从来不懂得什么关心体贴别人,尤其是女孩子。我一见女孩子心里就发慌。”紫娟听得“扑哧”一笑,抢过话头道:“我可不相信黑子哥不会关心体贴别人,尤其是女孩子。我问你,黑子哥既是这样,当初怎么会跟婷姐好上呢?”
黑子被问得一下怔在那里,低头沉思了半会儿,望着远方道:“那也许是一种缘分,只可惜这种缘分没有陪伴我们走到底。”顿了顿,又将目光望向远方,深情地道,“其实人这一生,有很多缘分,有时是扑朔迷离的,让人琢磨不透,甚至让人根本就觉察不到,难以把握。”沉默片刻,对紫娟说,“紫娟,我想你我能碰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你说是不是?”紫娟沉吟道:“怎么不是,人这一生,谁都会碰到很多机缘,得到某种缘分。但有的缘分让人感到欣慰、感到幸福,而有的缘分带给人的却是无尽的思念和痛苦……”说时,眼中竟有泪花在打转。
黑子听出紫娟话中有话,同情地道:“紫娟你别伤心,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要相信,郑兴他是真心对你好,也是喜欢你、爱你的!”紫娟目光中露出忧郁之色,凝视着地面道:“兴哥救了我的性命,我始终有一颗感恩的心,可我现在才弄明白,这人世间的事,一个人要感恩于别人有时也很难,甚至让人觉得很痛苦。不过,我现在把一切都看开了,我一点也不怪罪兴哥,兴哥对我的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紫娟的一番话,让黑子不禁又想到了婷婷身上,他沉默半晌道:“人在世间是应该有一颗感恩的心,可为了从大牢中救一个人,另一个人却死了,再感恩她也生还不了!”紫娟已看出黑子又在为婷婷伤感,便把话题轻轻一转道:“黑子哥,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事了。婷姐死去我心里也很难受,今日来到这里咱俩遇在一起也不容易,你我二人何不为婷姐的死跪在碑前悼念一回?”
黑子伤感道:“你说得对,婷婷一人躺在这里很孤独,机会难得,是该跪在碑前多陪伴她一会儿的。”说着,二人不约而同地从地上起来走上前去,齐齐地跪在了婷婷的碑座前,低头默然沉痛悼念起来。
山野一片寂静,明媚的阳光当头照着,在他俩的身后,一河孝河水在哗哗地奔流,有一对鸟雀鸣啭着从空中飞来,在他俩头顶翻飞半晌然后落在了旁边的杨柳枝头,用一对晶亮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这对青年男女,黑子与紫娟对此却毫无觉察,他俩已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了对婷婷的沉痛悼念之中。
正在此时,河湾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是来喜。来喜一面走一面将目光望向这边。在他的目及处,他清楚地看到,那边孝河湾长满松柏的向阳坡上为婷婷竖起的烈女碑前,齐齐地跪着两个人。来喜感到很奇怪,渐渐地,他从远处过来了,越走越近,直至突然出现在了他俩身后。
“嚯,原来是你二人在此!紫娟,你可回来了,失踪这些天,你让大家找得好苦啊,你怎么会在这里跟黑子跪着?”来喜站在那里一眼瞧见黑子和紫娟低头在婷婷碑前默然跪着,立刻惊叫起来。
跪在那里的黑子和紫娟猛不防受到一惊,突然回头看时,却是来喜。慌忙从地上起来,两人一时很尴尬,紫娟把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支吾着分辩道:“我从外面回来路经此地,正好碰上黑子哥在婷姐碑前悲伤,提到婷姐之死,我俩心里都难过,就……就跪在了这里……”来喜哈哈一笑,开玩笑道:“看着有一男一女两人跪在那儿,我只当是哪两个在拜天地哩,哈哈哈!”紫娟登时慌了手脚,红着脸说:“你别胡说人家,婷姐死去让人心里难过,我俩是在悼念婷姐,竟然胡说这种没来由的话?”
黑子闻听倒很不在乎,两眼瞪向来喜骂道:“别放你的驴屁!紫娟失踪多日好不容易今日回来,你倒说这种没德行的话?再说,紫娟是郑兴所爱,我黑子岂敢有非分之想!”说着将目光落在来喜屁股后面吊着的一个小布袋上,浅浅一笑问道,“怎么,来喜,屁股后面总吊着一个小布袋,你来这里做甚?”来喜严肃了面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屁股后吊着的那个小布袋,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默在那里。黑子咧嘴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又来孝河湾找你媳妇三妮子了,找个屁,死了心吧来喜!人家哪会跟着你没吃没喝忍饥挨饿过穷日子,一定是回人家南方老家去了!”
来喜听得眼睛有点发湿,目光恨恨地瞪向黑子,不服气地道:“我就不信,一场战乱已经过去,紫娟失踪多日能回来,我媳妇三妮子她为什么回不来?我这里还给我媳妇带着一个馍。我来喜是穷,可我对她可是一片真心呀!”黑子满脸蔑视,嘲笑道:“啥真心,就凭你炕上的半张破席和屁股上吊着的一个馍,她会回来跟你过日子?”
来喜听得更加不服气起来,但他没有接茬,很不屑地瞪黑子一眼,便抬腿颠颠地离去。黑子见刺痛了来喜,就对刚才说的那话有些后悔,望着离去的来喜喊了声“来喜”。他想对来喜说些同情和安慰的话,来喜哪里还想理他,已头也不回一闪一闪地远去了。黑子望着他消瘦单薄远去的身影,心中不由漫过一阵凄楚。紫娟叹道:“唉,世上竟有如此苦命之人,黑子哥你说,来喜媳妇真不会回来了?”黑子说:“什么媳妇,本来就是流落来的一个叫花女,一夜之间两人成了夫妻,天上掉馅饼,阴差阳错竟掉进了他的嘴里,如今战乱连连,跑出去哪里还会回来?”
没有想到,黑子信口开河的一句话,却无意间刺痛了紫娟的心,她长叹一口气低垂了头,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此次负气出走的不理智之举,一时竟泪水涟涟。黑子瞧着一愣,问道:“紫娟你怎么啦?哭什么,想起什么痛苦事来了?”紫娟没做声,满脸忧伤只顾流泪,黑子未看出紫娟的心思来,文不对题地安慰道:“来喜是命苦,他媳妇三妮子的遭遇也很不幸,可这年月谁能帮得了他?快别哭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
紫娟依然没吭声,她拿手帕轻轻拭去眼角挂着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婷婷的碑前,伫立在那里又默哀许久,才转身跟在黑子身后离去。由于连日来饥饿不堪,身心过度疲惫,两人走过一片青草地下坡拐弯时,紫娟一不留神,竟一下跌倒在地“哎哟”一声,黑子连忙回身将她扶起,很是心疼地问道:“摔着了没有紫娟?”紫娟斜着身子,用手摁着腰间,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娇声说道:“闪了一下腰,难受得厉害,你快来扶着我!”
“不要紧吧?”黑子登时发急,忙上前将她小心扶着走了几步,紫娟的腰身才渐渐恢复过来。黑子见紫娟脸上表情痛苦停下脚步,又问:“能走吧紫娟?”紫娟说:“能。”黑子就说:“能?要不能走,我把你背回去!”紫娟用眼角瞟了黑子一眼,嫣然一笑,道:“你不是一见女孩子就心里发慌吗?”黑子笑了笑,没做声。
黑子领着紫娟回来走在街上,不少村人向他俩拥来打问情况。紫娟面对村人却羞愧难言,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黑子领着紫娟回到郑家,郑家屋门大开,郑兴母子逃出去避乱仍未归来。刚进门,隔壁王妈便闻声急急地赶了过来。王妈一见紫娟回来,又惊又喜又亲热,不住地嘘寒问暖,很快过去在她家弄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汤水面,让紫娟吃下。紫娟见王妈对自己关心备至,感动得热泪盈眶。黑子安顿好紫娟走后,王妈说:“孩子,自从你出走后,王妈心里很难过,天天为你担心,晚上连觉都睡不着,这可把你盼回来了。眼下,郑兴母子出去避乱至今未归,你孤身一人,夜里又很危险,过去住在王妈家吧!”
紫娟想了想,婉言谢绝道:“王妈的好意紫娟心领了,紫娟一时耍小孩子脾气不辞而别,做下了对不起兴哥和我娘的事,心里很难过。夜里紫娟也不怕,兴哥和我娘恩德深重,紫娟既然回来,就不会再离开这个家,权当是赎罪,在家守着,等兴哥和我娘归来。”
王妈是一个胸怀宽厚的人,听紫娟这么说,虽然还是放心不下,却再未勉强紫娟,又坐着与紫娟说了会儿话,帮着把家中收拾了一番才离去。
是夜,月色朦胧,万籁俱寂,一切都在沉睡之中,只有躲在草丛和角落里一些不知名的虫类在不住鸣叫,远处山野冷不丁的猛兽嗥叫声从外面不时传来。屋里孤独而空寂的紫娟,此时突然感到心惊肉跳,惊惧不已。说来也怪,一连几个昼夜孤寂地独处于令人不寒而栗的大山深处和茫茫旷野的滋味,紫娟并不是没品尝过,然而她的心中却从未像今夜这样惧怕。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许多事情都在脑海里翻腾奔涌。她为自己不辞而别的自私深感愧疚,为兴哥和郑妈避乱至今未归心中充满忧虑,她想到了含恨而死的婷姐,也想到了已让她隐隐心动的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