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所有的目光都惊惧地望向魏老先生,魏老先生却不急不躁,显得异常冷静,他伸手从桌上拿来烟袋,一脸肃穆,居然在太师椅上坐着一锅接一锅抽起烟来。魏妈对他奈何不得,却转脸将一头火撒在山花和紫娟身上。她用手一指她二人道:“有你两个大活人陪伴着,怎么能让她走掉?山花我问你,你俩一直陪着她试嫁衣梳妆打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山花满脸颓唐,叹了口气回答道:“是这样的,魏婶,婷婷心中很痛苦,那么多漂亮的嫁衣我挑着让她试,她连一件也不试,看也不看一眼,哭哭啼啼的,叫人心里很难受。她说她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要不早撞死在墙上了。她说她已想好了对付何家来抢亲的好办法,我跟紫娟问是什么好办法,她说她要去如厕,如完厕回来告诉我俩,结果一去就再没回来,过了一会儿,我跟紫娟等不回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连忙出去各处寻找,却哪儿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说着,理屈似的,她与紫娟不由都低下了头。
魏妈听山花说女儿此时心中竟还惦记着一个人,当下气得眼睛发黑,在她看来,女儿心中所惦记的那个人无疑就是那个该死的黑子,便一下跳起来大怒道:“刚才我在院里见他眼睛跟死狼似的朝新娘子喜房那边盯着看,就知道他是来勾引我女儿的。果不其然,现在两个人都不见了,赵家那个遭天雷劈的!”嘴里骂着,就又跳了一下,气呼呼地扭身冲不哼不哈的魏老先生吼道,“老不死的东西,我女儿万一被那个该死的黑子给勾引跑了,我跟你这辈子没完!”吼叫着,竟忍不住扑了过去要厮打老伴,却被在场的人拥上来死死拦下。
魏老先生大为惊愕,终于发作起来,用手指着魏妈怒斥道:“你疯了!当初是你见钱眼红,说何家是高门望族,有钱有势,不缺的就是银子,一口把女儿许配给了那个半截身子已入在土里的老死鬼。事情弄到今天这地步,你还在这里发什么疯!”
大总管福堂为此一直急得团团转,见魏妈如同公鸡吵架似的还在朝魏老先生一扑一扑,两眼瞪着二人大声道:“你俩别吵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人跑了还不赶快分头去找,能吵出什么花骨朵来?”众人一时也都劝着说眼前赶紧找人是正事,老两口这才都停下嘴来。众人立刻一阵风似的出门分头找人去了。
门外的孙大掌柜一直紧绷脸听着,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听到多半就折身离去,慌慌张张地跑回到客厅走至何金贵身边,先瞟了众人一眼,然后俯身对何金贵小声道:“何大东家,大事不好了,新娘子给跑了!”
何金贵闻言,登时眉毛直竖,惊问道:“新娘子跑了?娘娘的,看来这老魏忠今日真是要耍我何金贵了,我找这老魏忠理论去!”说着,立刻站起来怒气冲冲便欲往出走,却被孙大掌柜拉住用手死死摁在椅上。孙大掌柜低声劝道:“何大东家怎么能这样?我在门外听了半天,并非魏东家有意要耍你,而是那个叫黑子的后生把新娘子给勾引走了!在这种时候,大东家千万别发火,以免把事情进一步弄糟,还是忍耐些,静观一阵事态吧!”
何金贵这才咽下一口唾沫,他完全服从了孙大掌柜,忍气吞声与孙大掌柜静候在那里。吴二掌柜目光怔怔地愣了半晌,对何金贵说:“何东家千万别发火,我出去看看再说。”起身到外面探听情况去了。
过了一会儿,吴二掌柜就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进来站在何金贵面前,一脸惊讶地说道:“何大东家,我在外面听人说,魏家开口要借三万两银子,是要去救大牢里一个行将被执行死刑叫郑兴的大孝子。魏东家放出话来说,只要何东家答应借给他三万两银子,他立刻就会把新娘子找回来,顺顺当当登上花轿把闺女嫁出去!”
何金贵闻言睁大眼睛,望去孙大掌柜一眼说道:“这不是逼着人去上吊吗?当下让我何金贵到哪儿偷三万两银子去?”
孙大掌柜这时脸上却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望着何金贵镇定自若地缓声说道:“何大东家既然在行前说自己今日是新郎官,今日来娶亲什么事也顾不及,要我孙德彪当起事替你顶着,那我孙德彪今日就当一回家吧,何大东家只管放心当你的新郎官就是了!”
说着,与吴二掌柜交换了一个眼色,何金贵却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云。
3
婷婷借口如厕从新娘子喜房出来抄侧门出去避开所有人的眼目,一口气朝孝河湾逃去时,何家前来娶亲的队伍正鼓乐喧天,浩浩荡荡地从孝河湾道西边往村这边开来。婷婷惊惧地回望一眼,顿时心神不宁起来,她惊恐万状,慌忙躲进旁边的孝河庙中窥视,直至这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她的视线里消失。惊惧之余,她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泪水从她眼中滚落下来,她用无比失落的目光看了看戴在腕上的那只镯子,只盼望黑子能闪电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即刻就跟他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去。她突然奔向了神庙大殿,“咣”的一声将门关上,用后背靠着喘过一阵粗气,便扑通一声跪倒在那块无字碑前,将那只手镯贴在胸口,微闭双目,心中暗自祈祷起来。
然而有顿饭工夫都不见黑子的任何声息。她焦急万分,泪流满面,难道我的一片真情感动不了你吗?那日,是你亲手接过我给你的一只镯子的,你到底还算不算一个男子汉?你这样有负于我,老天爷会惩罚你的……
当黑子从魏家出来,一口气跑到孝河湾奔进孝河神庙时,婷婷正低头在那块无字碑前跪着祈祷。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顿感周身的热血在哗哗奔涌,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激愤,是着急,还是同情?他想立刻扑过去将她搂在怀中,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一下变得双腿沉重起来,目光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婷婷,你怎么会这样!”黑子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婷婷如同一尊石像那样依然低头跪着不动,她像没听见似的。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婷婷,多少人都在到处找你,你怎么来到这里?”黑子上前绕到她的前面,又一次喊着说。
“你不要管我,快走开!我再不想看到你这个胆小怕事的懦夫!”婷婷突然感情爆发,狂喊着从地上起来扭身站在一边,此时她已是热泪盈眶,不料竟放声大哭起来。
黑子心中更加惶然,那哭声让他觉得天立刻都要塌下来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婷婷大哭过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她心中委屈难受之至,为救郑兴,她屈身自己,想从何金贵手上借得三万两银子,如今希望破灭,心中却生出与黑子私奔的念头,而胆小怕事的黑子,却让她更加失望透顶。
沉默了一阵,黑子慢慢走到婷婷面前,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说道:“婷婷,不管怎样,今天是你成亲的大喜日子,怎么能独自跑到这里,让大家都为你心里着急?”婷婷闻听此言,更加怒火中烧,她希望的和想听到的不是这种话,便两眼瞪着黑子道:“你快滚开!我只以为你赶来是要带我走,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
黑子一震,连忙解释道:“你别发火,婷妹,我哪里是胆小怕事,我和你的心情一样,都是为救郑兴才……”婷婷突然打断他怒道:“你别用这话来骗我,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胆小鬼!”
黑子被骂得瞠目结舌,望着婷婷半晌才道:“婷妹,我没有骗你,你为什么这样不理解我?”婷婷脸色气得铁青,喘着粗气道:“我恨透了你,我不愿听你对我说这种话!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要欺骗我,把我推向无底深渊,你还算男子汉吗?”
黑子被激得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一脸委屈,放大声音愤然道:“婷妹,你应该明白,真正欺骗你的不是我黑子,是你爹你娘,是何家的银子!”婷婷登时被激得怒不可遏,当仁不让地反驳道:“你混账!不是你欺骗我,亏你说得出口!我爹我娘为了得到何家的银子,是将我许配给了何家,可你还记得今生今世非我不娶的诺言不?你为什么没有勇气把我带走,逃到很远的地方去,却要单枪匹马出去走南闯北?”
黑子闻听愣在那里,一时竟望着婷婷发呆。婷婷接着大声吼道:“是何家的银子欺骗了我?可你扪心想想,自己何尝没有瞄上何家的银子?兴哥大难临头,命悬一线,为了救兴哥,你让我向何家开口借银子,让我去委曲求全,拿自己的青春作赌,难道你看重的不是何家的银子?你还算什么敢作敢为的男子汉!”
黑子沉默片刻,终于无奈地苦笑一下,满腹委屈大声道:“我黑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对我如此仇恨?不错,是我拒绝带你去私奔的,可我都是为你好,不连累你和你的家人才这样做的!我是说过让你开口向何家去借银子救郑兴,可那是你和你爹的意愿,想不到此时你却掉转头满口怨我!”
婷婷眼泪婆娑,心中难过之至,她拿拳头砸自己的脑袋,哭出声来吼道:“你别再往下说了,我的心都碎了!”顿了顿,突然变成另一种神态,神情放松了下来,冷笑一声接着道,“如今倒也好,就算是我要委曲求全嫁给何家,要向何家开口借三万两银子,可你知道不,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那个从未谋面的何金贵却是何等的自私阴险、专横跋扈,令人不可容忍,他不仅不借给银子,还请了祁县高家镖局的人来,扬言要用武力把人抢走,而万叔叫的西关车家七兄弟却又失约,所以我才不得不逃了出来,让他何家抢不成亲,让他何家不能得逞!”
黑子闻听,不禁心中大为感动,他半低着头难过地说道:“婷妹,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如此伤心,可你知道不,为了对付何家今日来抢亲,我在外面等车家七兄弟来,整夜都没合眼!”婷婷听得眼睛一亮,激动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带我走还要犹豫呢?”
黑子一听让自己带她私奔,心中便软下来。他突然发现,婷婷戴着一只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眼中有泪水在涌出,便话头一转道:“不,你快回去吧,家里的人都在等着你。刚才我出来时已经打听清楚,祁县高家镖局的没有来,何家不会来抢亲的。何家既不来抢亲,就有可能向何金贵借到银子。”
婷婷听说何家不来抢亲一下怔在那里,她一言不发呆望着黑子,黑子也在呆望着婷婷,两人渐渐心平气和了些。接着,黑子便将车家七兄弟领着二十多个外地叫来的武把子到何家寻衅滋事,以及万老板是如何智退祁县高家镖局高家八兄弟的事一一告诉了婷婷。婷婷闻言颇感意外,惊诧地问道:“何金贵扬言,只要我魏家有不恭之处,他就是抢也要把我抢走,照你这么说,何金贵不打算抢亲了?”
黑子淡然一笑,道:“何金贵让车家七兄弟那么一唬,吓得屁滚尿流,早将祁县高家镖局的高家八兄弟给拿了酬银从后门打发走了,还抢什么亲,你快回去吧!”婷婷听得脸上顿起怒色,望着黑子厉声道:“你为什么总让我回去?我已拿定主意,即使何家今日不是抢亲,我也死活不上何家的轿子,不会嫁到何家去!”
黑子吃惊道:“你怎么这样不可理喻,不嫁到何家,怎么能向何家借到银子?”婷婷凝神望着外面思量一番,缓声说道:“看得出来,何金贵横竖是不肯借给银子,既然救兴哥无望,我何必要嫁给他何家?黑子哥,你别劝我了,也别犹豫了,我们还是往外逃吧,现在就往外逃!”说着紧紧抱住黑子,泪水夺眶而出。
黑子闻听大为感动,顺势将婷婷揽在了怀里,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打心里说,他不顾一切气急败坏追来不是要带着婷婷去私奔,是抱着想让婷婷开口向何家借银子救郑兴的一线希望;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乡亲父老,最后见婷婷一面而自己一走了之,去找张彪、王巨走南闯北的,但他却不能在婷婷面前把这一层点破。因此,见婷婷态度那样坚决,黑子还是不动声色地开口劝道:“婷妹,不管怎么说,如今生米已做成了熟饭,这门亲事你爹娘既然与何家已立了婚约,那就等于你已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了,你不回去怎么成?”
婷婷听黑子如此说,顿时如五雷轰顶,直气得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她猛地一把将黑子推开大声吼道:“我有意让你看到我逃到这里,也料定你会追来的,我满怀希望以为你有勇气去履行自己的诺言带我逃走,想不到你却背信弃义,会说出这种混账话来!我已看明白了,你是想丢下我走南闯北去浪迹天涯,你走吧,你走,你赶快离开我!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说着,已是伤心欲绝,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大声哭着冲出河神庙,头也不回地朝前面孝河湾跑去。
黑子见状,大惊失色,顿时蒙在那里,他觉得天似乎突然要塌下来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口中喊着婷婷猛追了上去。他真想心一横丢下她就此走掉,离开这块让自己伤心的地方,然而此种念头从心底刚一冒出,就被对她的无限眷恋之情一下给扑灭了,他根本无法摆脱自己心中对她的那份爱。
婷婷发疯似的一阵紧跑,来到河边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黑子也追来了。他坐在了她的旁边,婷婷见黑子追来坐在自己身边,便扭身把脸别在一边,眼泪禁不住又哗哗下来。黑子瞧着好不心酸,忙上前拉着婷婷安慰道:“我的好婷妹呀,你别生气,是我对不住你,你原谅我吧!”婷婷恸哭不止,哽咽道:“你想远走高飞,你走吧,即使我不嫁到何家,我也不会连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