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日虚见郑老未被他的威势唬住,大有豁出一条老命的架势,恼羞成怒,他将手一挥,朝衙役吴二道:“还愣着干啥?快把这个一身晦气的疯老头给我轰出县衙门外去!”吴二听后立刻扑上去连推带搡便将郑老弄出门外,早已候在外面的三个衙役立时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拖拽着将郑老往衙门外弄。年迈的郑老如同被几头凶猛的猎豹撕扯着的一只小鸡,完全失去了自由。他用尽全力拼命挣扎,居然还真挣脱了他们的手,他佝偻着腰身使足力气用头猛撞过去,不偏不倚恰巧撞到衙役吴二的小肚子上。那家伙突然受到猛烈撞击,向后闪了四五个趄趔,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栽倒滚在了地上。
半晌,那吴二才从地上爬将起来,口中一边骂着,一边气势汹汹地挽起袖筒向郑老直扑过去……
在此紧要关头,郑兴及时从县衙后庭院门楼下疾步赶了过来,见年迈的父亲正被一伙衙役围着推来搡去,登时火冒三丈,大声喝道:“住手!不许你们无理!”
几个残暴的衙役猛吃了一惊,立即停下手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郑兴一番后,其中一个衙役竟冲郑兴撸胳膊挽袖,晃悠上去两步,用鄙夷的口吻说道:“你是哪儿来的,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来堂堂县衙多管闲事?”
“我是他儿子,你们凭什么打人?”郑兴怒不可遏,毫不示弱,大声斥责着推开挡在他面前的那个衙役走到郑老跟前,问父亲道,“爹,您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说着,伸手将父亲拉着站在自己一边。
不等气极的郑老开口,衙役吴二冷冷一笑,便抢先道:“哦,你是他儿子,我告诉你,这个疯老头子,真可谓是疤脸照镜子——自找难看哩!他未按时把柴挑来违了约定,还在县衙无理取闹,你要是他儿子,就知趣些赶快将他领走,免得我们不仁不义!”
郑兴胸膛直挺,一身凛然正气,大声道:“我们爷俩不怕你们吓唬,这里是断案说理的县衙门,我们不是找不到正经说理的地方!”然后回身问父亲道,“爹,他们到底为何打人?”
郑老气得浑身战抖,半晌才哆嗦着道:“这……这些衙役找借口,把爹半年辛苦挣来的柴银给一口赖掉了。爹找他们杜大人讲理,他们反倒诬陷爹是无理取闹,不仅把爹轰了出来,还动手打人……”
郑兴听得胸膛都快气炸了,他冲那几个衙役大发雷霆道:“堂堂县衙竟然仗势欺人,如此蛮不讲理!我要找县太爷评理去!”
吴二鼻孔里哼出一声,很不屑地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吧,看我们县太爷哪根筋懒得管此等鸡毛蒜皮的屁事!”
郑兴想,用不着跟这种痞子模样的人争下去,便挑衅似的引诱道:“你要是有种,关云长打秤砣——硬人干硬事,就马上领着我们爷俩去见你们县太爷!”
吴二十分傲慢地道:“哼,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老子会领你这个草莽之人去见我们堂堂的县太爷?再者,我们县太爷正忙着呢,哪有闲情理这屁事?”
正在这时,只见一位头冠巾帻、身着长袍、风度儒雅的官人顺着甬道大大咧咧走了过来。几个衙役一眼瞥见,相互递了个眼色,登时吓得魂不守舍手脚慌乱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神色有几分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躲躲闪闪,显得极不自在。
郑老这几年来常挑担来给县衙厨灶送柴火,虽未打过交道,但他曾见过县太爷的模样,对面过来的这位官人正是县太爷陈梦章。郑老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低头禀告道:“县太爷,在下冤哪,求您给小民做主哇……”
“你……你是……”陈梦章一怔问道。他心中正为一堆繁杂的案子搅得烦恼出来散散心的,刚走进后院正通过甬道往东苑一处亭台楼阁走去,便见这位老人突然在他面前下跪喊冤,心中很是窝火,鸡毛蒜皮的事情怎就这么多!他眉头略皱,但觉眼前这位老人很面熟,再仔细看时,一眼便认了出来,下跪在他面前的正是常来县衙厨灶送柴火的那个老头。于是便生出一些恻隐之情,将态度放温和问道:“老汉不是常往县衙厨灶送柴火的那个樵夫吗?有何冤枉事,请直起身来说话!”说着,两手将郑老搀扶了起来。
“陈大人,小民……半年的柴银……”陈梦章的客客气气,让郑老真有些受宠若惊,他哆哆嗦嗦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兴见状,连忙上前单腿下跪,垂首彬彬有礼地奏道:“县令大人,小民是大人面前这位长者的儿子,代父向大人禀陈。我父郑大洪,本县永安堡人氏,以打柴为生。这几年,我父一直将质优价廉的柴火售予本衙厨灶,三日一担,从不间断,半年下来,所售六十担柴银分文未取。因那日打柴回来途中不幸晕厥倒地,在家将养两日,未能按时将柴送到,本衙就将老人半年的柴银全部扣掉,并惨遭衙役的粗暴驱赶和推搡殴打。堂堂县衙,从来就是公断明理之地,竟让黎庶遭此厄运,故在下恳请县令大人明察公断,为黎庶百姓做主!”
陈梦章神情专注,他一边听,一边仔细打量着郑兴,见这位青年生得面容白皙,一双眼睛清澈智慧,脸上不由流露出欣赏之意。听完郑兴的陈述,陈梦章一时竟无言以对,他让郑兴直起身来,然后转身望向旁边站立着的几个衙役,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厉声问道:“吴二,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吃干饭的,怎能做出此等事来!”
“县太爷,在下可没这个胆儿,这都是杜大人要我们这样干的……”吴二见陈梦章脸色不对,胳膊肘往外扭,立刻背叛了他的主子。
“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人食五谷,孰能无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如此惹是生非,损毁堂堂县衙的声誉,该当何罪?”陈梦章满脸怒色,死死瞪着那几个衙役,不依不饶地训斥着。谁也没有发现,旁边一堵短墙后面站着一个人,扭歪身体正朝这边窥视,那人正是县丞杜日虚。他见陈梦章在训斥吴二等人,不觉有些胆战心惊,吸了一口冷气便疾步离开躲进了公堂。
郑兴见陈梦章如此明理,感动不已,连忙向陈梦章深深一揖,下跪施礼谢道:“多谢县太爷明察公断,为小人做主,您的恩德,小民永生难忘!”
“不必客气,快起来吧,你父子二人放心,半年未结的柴银,本县衙会一两不少如数付给你们的!”
见陈梦章如此公正,如此客气,郑兴站起身来,一时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口中不住称谢。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那几个衙役,被县太爷骂得狗血喷头,缩作一堆在一边垂首抖若筛糠,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种场合,县太爷不放话,他们吃了豹胆也不敢溜掉。陈梦章见几个衙役垂首立在那里没了反应,呵斥道:“几个混账东西,还不快退下!传我的话,立即将这位老人半年的柴银一个子不少地给付清!”说完,又对郑兴父子安慰几句,便抬腿顺着甬道扬长而去。
郑兴父子做梦都没有想到陈梦章会如此开恩赏脸,暗自庆幸真是遇到大好人了,人说县衙门是阎王殿,这话有些失准,世上还是好人多;望着离去的陈梦章,父子二人激动得满眼含泪。
几个衙役见陈梦章走开,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兔子似的立刻从前面月亮门撒丫子跑了。只有那执管验柴的衙役吴二未敢溜掉,此时的他像霜打的茄子,低垂着脑袋,他将郑兴父子领到后院账房。杜日虚早已在衙府账房坐候着了,满脸沮丧的他让管账先生将柴银从钱柜中取出放在了桌上,一个子儿不少地付给了郑老。
郑老拿着自己半年辛苦赚得的十两银子,双手颤抖着端详了半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郑兴见状,心中比刀剜还要难受,因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父亲上山打柴的艰辛与不易。
3
尽管讨回柴银,但返回的路上,郑老依然神情凝重,满脸悲壮之色,难以释怀。郑兴心中难受,为父亲遭受这种屈辱深感内疚劝慰道:
“爹,您老人家别难过,公道总算讨回来了。”
“公道是讨回来了。不过,爹这心里还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爹想不明白,那个姓杜的衙门,为什么会那么穷凶极恶?”
“爹,都怪儿子不孝,让爹饱受艰辛,又遭受了这种屈辱。爹,从今以后,儿子不能让您老人家再上山去打柴了!”
“不是吾儿不孝,是他们丧尽天良。柴,今后爹还是要上山去打的。”
“爹,您别这么执拗,今后儿子说什么都不能再让爹上山打柴去了!”
“那怎么成?爹看得出来,今日之事其实都是那个姓杜的衙门在背后作祟。”
“既是这样,爹为甚还执意要去打柴,和这些衙门打交道呢?”
“要养家糊口过日子,爹不去打柴怎么行?只是,爹再不会往这可恶的臭衙门送柴了。”
“爹,不管送到哪儿,儿子都不放心。”
“爹的事你别管,你专心备考就是了。”
“儿子哪是管爹的事,儿子只是担心爹的晕病复发。再说,要不是干这营生,今日爹也不会被人如此凌辱。”
“爹怕甚?柴银总算讨回来了。今日如若讨不回这份公道,爹真敢一头撞死在他县衙门里。”
郑老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深切沉痛,坚定豪迈,他的脸上充满着悲壮,仿佛打了胜仗而又强忍着创伤与痛苦的一介武夫。郑兴紧跟在父亲身后,父子俩一路说着话不觉来到了孝河湾。见父亲依然满脸忧伤,心情抑郁,郑兴望着面前的一河孝水开导道:“爹,吃一堑,长一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千万别往心里搁。爹,你看咱这河孝水多壮观,河水多么清澈明净!”
顺着郑兴手指的地方,郑老也下意识地将目光望向奔腾不息的一河孝水,轻轻叹道:“哦,是一河美水,都昼夜不舍这样奔腾不息几千年了,知道不,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河啊!”
郑兴见父亲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趁势问道:“爹,儿子不明白,这孝河怎么就不是一条普通的河呢?”
见儿子郑兴往下问,郑老的面容变得肃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着河水缓声道:“你看,它的脉气多旺,水面罩着一层精光灵气,说起来,还有一段神话故事呢。”
郑兴听得感了兴趣,有些神往地望着父亲急切地问道:“爹,儿子可是从未听说过,您给儿子讲讲吧!”
见儿子兴致颇高,郑老脸上有了些许笑意,说道:“你呀,年纪还小,未免还有些孤陋寡闻。孝河的这段神话故事,村中甚至方圆几百里大凡年长者,谁不知晓?”
“爹,您快讲讲吧!”郑兴满怀期待地说,郑老竟一下变得善言起来,他一面行走,一面目光深邃地望着熠熠闪光的孝河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段极其古老的神话故事。
“据民间传说,远古时候,这孝河只是一条涓涓细流,河水甘甜,可供当地人畜饮用。后来遇三年大旱,河水一下变得干涸枯竭,百姓无奈只好蓄雨水而饮用。当时,村里有个叫王忠的人,对年迈的父母非常孝顺,不甘让父母一日三餐食用积蓄的雨水,便亲自挑着水桶到八十里之外的狐岐山,舀取清澈的甘泉回来孝敬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乡邻们对他的孝行甚是称道。这事不知怎的就传到了玉帝的耳朵里。玉帝对王忠的孝行颇为感动。玉帝想,如此孝顺之人,上苍何不降福祉于他?于是当晚,玉帝便发显神力,狐岐山十八处石壁砉然裂缝,一股股水桶粗细的甘泉奔涌而出,骤然汇聚,形成合流,沿河川而下,奔腾不息,最终归入大海,后人由此便把这一神奇的‘圣水’称之为孝河。正由于此,这条河便被称之为九州大地九九八十一条孝河的母河,不竭之源头。也就是从那时起,这孝河水便奔腾不息,造福于民,让千百年来九州大地的炎黄子孙,祖祖辈辈都受用不尽。”
郑兴神情专注地听爹讲着,他完全被这孝河那出神入化的故事所深深吸引。
郑兴问道:“爹,儿子想知道,后来这孝河水就一直再没有干涸枯竭?”
“没有。不仅没有干涸枯竭,水势反而越流越旺,即便在月黑星稀的夜里,那奔流的水面,都会有明晃晃的白光,知道不,那是精光灵气啊!常言道,山川水美,钟灵毓秀,造就人物。千百年来,这孝河养育出来的后代,仁义孝道,骨子里总深深渗透着一种不屈不挠、不畏强暴的精神气。”
听到这里,郑兴不由想起赵泰斗老爷子曾说过的话来。他说吃孝河水长大的人,男人大都长得个大膀宽,额头开阔,潇洒有灵气;女人大都身材苗条,皮肤白嫩,容貌出众。郑兴觉得此话倒有点意思,他将村中男女老少逐一想着衡量了一回,还真大都具备这些特质。可想到来喜时,便产生了一些疑问,他问赵老爷子,赵爷,来喜也是孝河水养大,怎么就长那么瘦小?赵老爷子笑了笑说,这是个特例,十亩大田里出一棵小苗,不足为怪!赵老爷子还说了句没大没小的风流话,说孝河水滋养出来的女人尤其长得水灵,皮肤白嫩,一掐就能出水!古往今来,在这一带任何地方问起,哪儿出美女佳人?人们总会说,这还用问,孝河汾州一带。有钱没钱人家讨个媳妇,都想讨咱这一带的,就连当年秦始皇三宫六院选美,都往这儿来物色挑选哩!
想着这些,郑兴由衷地回应父亲感叹道:“看来,这条孝河还真是非同寻常!”
空寂荒凉的孝河两岸,旷野料峭的寒风阵阵袭来,猎猎作响,不时撩起老人的衣襟。走着走着,郑老一不小心,身子突然踉跄了一下,被面前一块石头猛地绊倒在地。郑兴见状一急,疾步上前将父亲赶紧搀扶起来,担心道:“爹,没伤着吧?”郑老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唉,老了不中用,脚沉得竟连一块石头都躲不过去……”
郑兴赶忙紧紧搀扶着父亲,急声问道:“爹,是不是扭伤了脚踝?”
“爹左脚踝疼得厉害,怕是扭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