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饿、饿！
饥饿的幽灵徘徊往复已经近三年了，斥之不去，挥之不去，赶之不去，求之不去。它死死地缠着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们。
老蔫村长病了，全身浮肿。
这病本来不是一下子来的。
一天上工干活，他觉得两条腿和平时感觉不一样，胀胀中乎地发沉。干活休息时，他把裤腿撸起来一看，见小腿光滑发亮，用大拇指在小腿的迎面骨处摁了一下，被摁处凹陷下去，出现了一个很深的窝窝。
“这是浮肿。”老蔫村长想：“这好好的身子骨咋就浮肿起来了呢？”他不懂人长期吃不上粮食，吃不上蔬菜，吃不上肉类，营养严重不足，会造成体内各脏器功能下降，电解质紊乱。加上每天多以菜汤糠糊充饥，大量的水份聚体内不能正常排出，人就要浮肿。
稼人风吹雨淋，辛勤劳累，一年下来勉强挣一口吃喝。手头钱紧。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所以小病小灾能扛就扛，不能扛就用自采的草药治上-治。加上捂捂，拔拔罐子，合上自身的天然抵抗力，差不多就顶过去厂。对于自身的浮肿，老蔫村长也没把它看成什么大病。
再说村中发现浮肿的人也不止他已个，人家能扛咱也能扛。怀着这种想法，加上当时中国农村本来就缺医少药，看病要跑公社，跑县城，老蔫村长瘸着腿拄着拐比谁都不方便，他也就没张罗治，每天还是照常砍柴，上工，为全家人的活命奔波。
没想到这种病不象头疼感冒，折腾几天就好了。它不但不好，反而越来越厉害。先是腿肿，不长时间脚也跟着肿起来，连鞋都穿不进去了，只能趿拉着走路。
就是这样，老蔫村长还是坚持着不停地干活。他砍柴时上山爬不动，就在山脚山沟转悠着砍。
在生产队出工干不了重活就请求给安排个轻活。好在他在石门峪呆了这么多年，又曾经当过党支部书记、村长，平时谁家有困难也都帮一把扶一把，人心眼好，人缘好，所以大家都肯照顾他。
就这样对付到了年底，老蔫村长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躺在了炕上。
他腿肿、脚肿、额头肿，肚子更是鼓得老高，胀的连喘气都费劲。
村长嫂急的快发疯了。她找村里的土大夫给丈夫看病，村里的土大夫给开了几付泻药，丈夫服下去拉了几天稀，不但浮肿不见消，到折腾得人更加浑身无力了。
这一天，村里来了个白头发、白胡子，瘦的象猢猫似的老头。他肩上背着个钱搭子，手里拿着两块竹板，走走敲敲，敲敲走走，说是会什么齐门遁甲，专能写咒画符治浮肿。村长嫂就把他请到了家里来。
这老头子戴着老花眼镜，站在炕边冲着老蔫村长左看右看上下看，又装模作样的摸了摸脉，嘴里叨咕说：“哎呀，他这病和别人的病咋不一样呢，我老人家看了这么多浮肿的病人，也没有见过他这样重的病情。这病不好看，不好看。我看你们还是另请别人吧。”
一听老头子说这话，村长嫂着急了，她急忙求告说：“老先生，老先生，你可别不管哪，我们就信你了，求你千万给看看啊！”
“唉，说不给你们看吧，看你们怪可怜的。说给你们看吧，我明知道看不了还要写咒画符地浪费笔墨。你们知道这年月一没钱，二少货，买个笔墨有多不容易吗？”
“老先生，我多给你钱，多给你钱，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丈夫看病。你看他的腿脚肿得那么厉害，肚子鼓得那么大，连喘气都费劲，你不给看可咋整啊？”村长嫂说完在自己的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总算凑上了一元六角钱递给了老头子。
老头子将钱接过来放在眼皮底下仔细看了看，装进了衣服口袋里。这才从钱搭子里面取出一块墨，一支毛笔，一方砚台，让村长嫂舀了一碗水，倒在砚台里一些，拿起墨块嚓、嚓、嚓磨了一阵，他探笔蘸墨，口中念念有词：“天遮遮，地遮遮，罗网变做佛袈裟。七宝如来放生去，四大金刚护送他。飞禽走兽归山林，鱼鳖虾蟹落清沙，若有一个不得脱，山神水将速救他，俺、冥、英，哄、啵、咤，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勒！勒！勒！”边念叨边在老蔫村长的脚掌，两腿和肚子上乱画了一气。画完告诉村长嫂，让病人休息，别乱动，三天之内浮肿就会消下去。说完收拾好笔墨砚，装在钱搭子里往肩上一搭，拿着竹板走了。
村长嫂千恩万谢地送老头子走出了屋门，回来看着丈夫喜滋滋地说：“这回可行了，你的病有好的盼头了。”
“唉……”老蔫村长叹息一声，看着媳妇说：“你呀，真是个傻老娘们。那大夫都不管用，他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头子用毛笔划拉划拉就好了？那不瞎扯吗？要真是那样还能死那么多人？刚才我是看你满怀希望的劲头，不想打消你的兴致，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明白，那全是扯犊子骗人，你那一块六是白花了咳，你也别这么说，他不说是三天能消肿吗？咱看看三天消不消不就明白了？”
村长嫂满怀信心地盼望着那位老头子的话能够灵验。然而一天过去了，丈夫的浮肿看不出有消下去的迹象。二天过去了，不但仍然没有消肿的迹象，反而让人感觉又肿得严重了。到了第三天，老蔫村长的肚子胀得象打足了气的皮球，肚皮精光发亮，用手一敲，“嘣嘣”响。村长嫂并不明白，此时她丈未腹中的积水已经涨得满满的了。
老蔫村长感觉躺着喘气费劲，就让媳妇扶他坐起来。可坐了-会儿又感觉着憋得慌，就又让媳妇扶他躺下。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天，眼看着人是越来越不行了。村长嫂急的哭哭啼啼，祈天告地。
这一天早上，老蔫村长和媳妇说要看看陆秀敏娘俩。
村长嫂就把陆秀敏和小军叫到家中。老蔫村长一看到陆秀敏和小军，眼泪就顺着眼角唰唰地淌下来。“大妹子，哥哥对不起你们。我在卫华兄弟坟前发过誓的，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以报答卫华兄弟的救命之恩。先在看来我的誓愿不仅没有实现好，让你把小雅侄女给了人家，而且可能也照顾不了你们娘俩了。老天爷不长眼，专门欺负我们这些好人。它让我得了这样的病，是不想让我好了。”
“村长大哥，您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现在得浮肿病的人那么多，好些人不都挺过来了吗？”陆秀敏说话时鼻子发酸。
“唉……能挺过去当然好。但别人能挺过去，兴许我就挺不过去了。死我到不怕，我只是不放心你们娘俩还有我那傻老娘们儿和两岁的闺女小英。我要是真的不在人世了，你们姐俩可得好好相帮相处，两个人合心合力拉扯孩子，总比一个人要强。”
“村长大哥，您放心吧，您家嫂子就是我的亲嫂子，我就是您的亲妹妹，再苦再难，我们姐俩也得想法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您就别想得太多了，这样伤身体，还是好好养病吧。”
老蔫村长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人有时昏迷有时清醒。在邻里的劝说下，村长嫂不能不委托婶子大爷们帮助准备后事了。
这天晚上，北斗七星刚刚移到天空正中，老蔫村长就由昏迷中清醒过来。
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看着守在自己身边的媳妇，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拉住媳妇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太、太难为你了。嫁给我十多年，没、没过上啥好日子。现在，现在我又要撒下你自己走了，真对不住，对不住……”
村长嫂紧紧握住自己男人的手，哽咽着说：“别、别这么说，我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好好养病，养好了，咱们一家往后还得过好日子呢。”
“唉，你呀……”老蔫村长要说的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就停住了。他张着嘴又喘了一阵，转换了话题：“扶我，扶我起……起来……坐、坐会儿。”
村长嫂赶紧用双臂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又利索地将被子和枕头放在他的背后让他靠坐着。老蔫村长睁着肿成两条缝的眼睛左看右看，最后将目光落在熟睡的女儿小英身上：“把……把……把孩子抱过来，我……我看看。”村长嫂将熟睡的小英轻轻抱到丈夫跟前，老蔫村长想接过去，但胳膊抬了两次没有抬起来，就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蛋上。
眼泪由老蔫村长的眼角流出，顺着孩子稚嫩的脸颊往下淌。
眼前的这种情景，实在让村长嫂难以自制了，她“唔唔”地哭出了声。村长嫂哭着哭着心头一热，突然冒出想在这时候告诉自己的男人这孩子不是他的想法。她想让自己的男人死个明白。但想要说的话梗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又觉得在这时候说出真相，无疑是在丈夫奄奄一息的时候又往他的心窝上捅了一刀，那就是等于催逼他快死一样，对他岂不太残忍了吗？
话不说对不起丈夫，话说了更对不起丈夫。村长嫂左右为难。越想心中越难受，越难受哭得越厉害。“别别哭了，我、我不行了，你再哭哭坏了身子，这、这家可就垮了。”
为了让丈夫的心情平静些，村长嫂强忍住哭声，将女儿小英放在炕上，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又帮丈夫擦去脸上的泪痕，劝着说：“别坐着了，看累着，我扶你躺下吧。”“不，我再、再坐一会儿。来，你、你也过来，我想和你多、多说会儿话。”
村长嫂坐到丈夫跟前，双臂拢住他的上身，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我说小英她妈。”老蔫村长说完停顿了一下，长嘘出―口气接着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这三十多年活得光明磊落。工作上没给党组织抹过灰，丢过脸。你说土改那阵儿分田地，定成份，咱没冤过谁，没坑过谁，也没害过谁。以后组织互助组，成立高级社，咱也都挑着头领着大伙儿干。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老蔫人好，性子善，啥事儿都先为大伙儿着想。组织上也是老肯定老表扬。你说这两年我咋就闹了个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整了个留党察看和撤消职务的处分呢？这事儿我咋想也想不明白。还有，这卫华大兄弟两口子明摆着也都是好人，他们单位的领导和闫大胡子他们咋就下得去手往死里整人家呢？让人家那么点儿的两个孩子也上咱这穷山沟里来受罪，你说他们都有人心吗？”
说到这里，老蔫村长说不下去了。内心的气愤和身体的虚弱使得他不停地大口大口喘粗气。
村长嫂边给他轻轻敲着后背边劝慰说：“咱不想这些事了，好好养病吧，等闯过了这一关，将来什么这个工作那个事儿的，咱啥也不掺乎了，全家人好好干活，都有个好身体，在一起乐乐呵呵过日子比啥都强。”
“唉……”老蔫村长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好一阵儿又接着说：“我自己觉着我是闯不过这一关了。我心里放不下你和小英，还有秀敏大妹子娘俩。以后你们姐俩-定得互相照应，不管多难、多苦，也要把孩子们拉扯大。”
“哎，你、你放心吧。”村长嫂抽泣着答应。
“还、还有”老蔫村长接着说：“我死了以后把我埋在卫华兄弟身边，他是为了我才先走的，到那边儿我得找他去。”
“哎，哎。”村长嫂擦着眼泪不停地答应着。
老蔫村长不说话了，他让媳妇扶着他躺下。
村长嫂扶着丈夫慢慢躺在坑上。
功夫不大，老蔫村长难受得躺不住了，又要坐起来，村长嫂又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老蔫村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样过了一会，他又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小英她妈，我、我饿的慌，我想喝、喝口髙粱面糊糊。”“哎，你等着，我马上就去做。”村长嫂又扶着丈夫慢慢地躺在炕上，自己则跳下坑走到厨房，急急地在灶堂点着火，往锅里放了少半瓢水，盖上锅盖烧着。她又将家中仅有的一点高粱面拿出来，放在大碗里，用水搅和均匀，待锅里的水烧开后到了进去。
不大功夫，从锅里传出“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村长嫂打开锅盖用饭勺搅和几下，呈粉红色的高粱面糊糊就做熟了。
村长嫂将高粱面糊糊盛到碗里端到丈夫身边，用羹匙舀出一点放在自己嘴边吹吹，觉得不烫了才送到丈夫嘴旁。“糊糊做好了，你喝吧。”
此时老蔫村长已经无力睁眼了，他闭着眼慢慢将嘴张开一条缝儿，让媳妇把面糊一点一点地往他嘴里倒。
刚刚喝了一羹匙，突然女儿小英“哇”地一声哭起来。村长嫂没有去管孩子，继续用羹匙舀糊糊喂丈夫。老蔫村长仍然闭着眼睛，但却老半天不张嘴。
“老蔫，快张嘴喝呀。”村长嫂轻声催促。老蔫村长没有张嘴却睁开了眼睛，慢慢将头扭向小英，断断续续地说：“这、这孩、孩子是饿的，我、我吃不下了，快拿、拿过去喂、喂喂她吧。”
“孩子喝的锅里还有，还是你先喝吧。你喝完我再喂孩子。”
“不、不，我、我……我要看着你喂小、小英，快、快……”
老蔫村长此时说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弱如蚊蝇了。
村长嫂怕丈夫着急，紧忙转过身将一匙糊糊放到小英嘴里。小英不哭了，吧嗒吧嗒嘴咽了下去，紧接着又张开嘴要第二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