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谁第一个创造了迪斯科音乐？未出娘胎我们就应该感谢他。
这节奏，多劲！有个作曲家说，一听到迪斯科音乐他就心动过速，马上头晕。活见鬼！害怕强烈的节奏，他还能写出动人的曲子？不过细想起来也难责怪。他们那一代人，要么四平八稳，要么胆战心惊，需要进行曲的支撑，也需要抒情小调的抚慰，自然经受不住迪斯科音乐的震撼。可我们，能专门听那些玩艺儿么？采购、抢运、装卸、拍卖……搏杀就像车轮子飞转。抹干一身臭汗，哪里有空聆听进行曲的教训？谁愿意泡进民歌小调那遥远的岁月里去？
这一段是什么？巴比伦河，棒极了！这旋律一出现，我的心弦就产生共震，两只脚就想动。什么疲劳、怨气、忧虑、担心……统统飞到九霄云外。
就凭这一点，我的生活中就不能没有迪斯科。据说这一阵。有些当官的声言要关闭所有的歌舞厅，活见鬼！
这盒带子我早就买了，可在家里听，尝不到半点儿味道。都怪那台收录机太低档，低音不够，高音又失真，声音又扁又平，哪像人家这立体音箱带劲？看来，更新音响应该列入议事日程了。山水牌，勉强应付，得六千块钱。有什么了不起？一年不上舞厅准可以省下来。要是前年这个时候开始“戒舞”，不就可以把“山水”搬回家去了么？可是，话得说回来，戒了舞夜里怎么过？要么到街上转悠，串串伙伴；要么眼睁睁躺在床上“过电影”。
落第的彷徨，待业的悲观，失算的烦躁，亏空的忧愁……一颗颗炸弹在耳畔轮番爆响，省下来的钱还不够买安眠药。到底跳舞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对自己的选择是从来不后悔的。
丽丽来了。她的连衣裙红得像火，眼睛里燃着火；每当她走进舞厅，舞友们个个都好像全身着了火。“一醉馆”过去月月亏空，自从聘请她来当“公关”，立刻抖了起来，每月盈利一万多元。
要问我是怎么跟她拍上的，嘿嘿，文章就在这件红裙子上。老早，伙计们就邀我上“一醉馆”喝酒，我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想同丽丽聊上几句，说不定能沾点儿便宜。仅仅为着揩这点儿油水去花一笔钱，实在太冤枉了，我可不干。伙计们讽刺我是守财奴，由他们说去吧，我用不着申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舍得送她这么一件红裙子么？
那天，我在“K物街”兜售电子手表——K物者，香港货也。其实港货并不多，多是仿制品。当时。我看见丽丽在时装店选购衣服，迷上了这件连衣裙。她看来看去，比上比下，讨价还价，磨蹭了大半晌，最后叹叹气，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一会儿又踅回来与店老板讲价钱，依然不能成交。生意人都是鬼灵精，见她着了迷就越发吊起来卖，不肯让步。当时我想，她为“一醉馆”赚了那么多钱，入息定然可观。为着领导新潮流，怎么连一件裙子的钱也舍不得花？待她离开之后我打听一下价钱，不禁傻了眼：两千！活见鬼！究竟什么东西值这么多的钱。不见得拿金丝线织的吧。但不知是鬼使还是神差。我居然把身上的票子尽数摔在时装店的老板的面前：“随你数去，拿走的算用来换你的裙子，剩下的还我。”
我又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个小巧玲珑的手提箱子，装好裙子就提去见丽丽：“喂，我朋友托我给你带点东西来。”
丽丽在“一醉馆”门前油头粉面招徕吃客，见我不卑不亢，一下子恭敬严肃起来，没有伸手接箱子。眼光在我脸上睃巡着，仿佛上面写满了问号。
我全然不顾她的反应，硬把箱子往她怀里塞，逼得她慌忙抬起手来接住。“打开，当面清点。”我说。
丽丽打开手提箱，见到裙子喜从天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抓起裙子，贴到自己的身上。蓦地，又像触了电似的把裙子塞回箱子里，把箱子合上：“不，我凭什么接受别人的礼物？”
一切都极自然，但我却看出几分作态。我不以为然。我见过好些自作多情的食客送给她手套、围巾乃至玉坠、戒指，她哪一次不是先推后就？
我不必劝她收下，这明显是多余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舞厅的门票，让她看清之后问她：“今晚没有别的事吧？”
丽丽的眼光从门票上抬起，刚好与我的眼光碰到一起，我瞥见她的眼中跳跃着兴奋的火光。不必等她点头，我便充满信心地向后转。
现在，她果然来了。本来就艳若桃花，穿上这件石榴花色的连衣裙，更显得风姿绰约。
“你早来啦？”见我迎上来，她抢先打个招呼，那声音轻盈而甜美，就像葡萄酒一样醉人。怪不得有人说她每一个细胞都装满了迷魂药。有很多人对她议论纷纷，简直恨之入骨；而又馋着眼睛偷看她，几乎思之若渴。
活见鬼！
我们的手挽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走向舞厅。举目四望，发现所有男人的眼光都凝聚在我的身上。是那样锐利，又是那样寒冷。充满着敌意，仿佛发着警告：“你小子别神气，走着瞧！”
管他，我自春风得意。摆摊、叫卖，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博得过如此众多的人们这般专注！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农村人迷信，往往在需要镇妖避邪的地方挂个牌子，上书“姜太公在此。”现在，我挺想向宇宙发出一声呼号：“葛提虎在此！”
我所占据的６号桌子正对大门，我却舍近求远，挽着丽丽绕场一周，好延长那一束束冷峻的目光在我身上滞留的时光。果然，我们的周围产生了强大的磁场，众多的脑袋霎时间变成一个个以颈项为轴心的轮子，随着我们的移动而旋转。我心底忽然浮起一种神秘感，自我感觉到伟大、尊严和高贵。也许，童话中王子娶了个漂亮的异国公主举行婚礼时的心境便是这样。不是为了号位子，我一定租一辆的士去接她。先到最繁华的商场去逛逛，再到人流滚动的街道上溜溜，然后搭伴到歌舞厅来，那多带劲！来日方长，我看这些都不是难事。先别管它。
舞厅有个习惯，总是等乐队演奏、歌手演唱时才开始跳舞。我等不及了，就着音箱播放的乐曲，带着丽丽旋进舞池。舞池空荡荡的，整个世界只属于我们俩，让敌视和嫉妒都来当观众吧，跳完探戈，又跳迪斯科，我飘飘若仙，脚下卷起一股旋风。直到乐队就位开始调音时我们才收住舞步，一起到６号桌相对而坐，叫了几罐饮料，让丽丽点了几样点心，打算好好泡一个晚上。
乐队奏起了新曲子，一班舞迷像狂蜂浪蝶嗅到花香，拥挤在６号桌前，举手投足，邀请丽丽跳舞。她朝我眨眨眼，隔着桌子送来一泓秋波，那会说话的眼睛在征询：“你可同意？”我不假思索，大方地向她挥挥手。要是换一个人，也许不肯放弃“专利”。那才是笨蛋呢，说明他没把握，怕鸟儿飞了。我可不一样，要有个豁达大度、稳操胜券的姿态。我是这个欢乐世界的主宰者。
§§§第二章
穿黑礼服挂枣红领带的招待女郎翩然而至，矜持地守候在６号桌旁。
这是个挺秀气的女孩子，顶多十八岁。与丽丽相比，显得格外质朴和纯真，可惜那一身礼服把她弄得毫无魅力，两相比较，毕竟丽丽老练、迷人。我向女招待挥挥手：“我们暂时不需要什么，需要时再叫你。”
她没有因为我的“赦免”而受宠若惊，依然在我身旁恭候。我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审视她。她赶紧欠欠身，毕恭毕敬。细声细语地说：“先生，请您挪挪位置好么？”
“挪到哪里去？”我深感诧异。
女招待往后排指了指。那儿远离中心，灯光暗淡，被公认为“下等舱”，平日在那儿落座的，不是手头拮据而又不愿意暴露饮料低档的穷光蛋，便是乐意在说悄悄话中耗费时光的情侣，我与这二者不沾边，为什么要往那儿搬？活见鬼！我可着嗓门熊她：“老子不搬！”
女招待完不成任务，委屈地离开６号桌。一会儿，来了个小伙子，穿的也是黑色的礼服，系的也是枣红领带，我瞟了瞟他的胸章，上面写着他的职务：歌舞厅经理。他依然很有礼貌地“请”我搬到后排去。我亮出门票。指着上面的座号质问他：“我没有搞错位置，为什么要我搬？”经理很得体地解释：“不是您一个人搬，大家都换位置嘛。”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前排座位的人都往后挪动。
我当真也得搬？我在心里问自己。我是花钱买这个座位的，难道不能作主？刹那间，脑子里闪出一连串恼人的镜头——
待业无聊，是我学跳舞最直接的原因。我不蠢，学会快，上瘾更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