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莲花山安置区由一排一排低矮的楼房组成,相对特区日新月异巨人般耸立的高楼大夏,这些楼房一如侏儒,卑微地匍匐在莲花山脚下。被安置者们乐得在这纷繁闹市身心得到安置,因陋就简地过起了日子。是那种一条过道通到底的老式房子,门挨着门,窗户很小,墙很薄,房子虽缺少私密性,住在这里的人也抬头相见声音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高山在这儿租下了一套房子,没住几日,得了个“楼花”的美名。据说这里的每幢楼都有一个楼花,但都是每幢楼最漂亮的女子。男人做楼花,这自然滑稽,高山想着自己年过三十,一事无成,倒空有一张锦绣皮囊,更是懊恼不已。恰好这天,他听到有人在楼道里唱“楼花楼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以为是故意唱给他听的,正要出去修理那唱歌的人,姬水来了。
姬水是专程来看高山的。高山还住古风家的时候,姬水就去看过他。
“你这一脸怒气的是要上哪去?”姬水问。
楼道里又响起了歌声,还是那两句“楼花楼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你刚才上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唱歌的人?”高山问。
“别提了!那人神经兮兮的。我上楼的时候正碰上他,他居然问了我一个好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是几号楼的楼花?’然后就唱个不停。”姬水说。
“哈哈哈……”高山大笑。
“刚才还生气,怎么现在又笑成这样。”姬水不解。
高山止住笑,说:“现在你来了,当然得笑。”
房里有一股油漆的气味,高山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搞过‘装修’。”就见原本粗糙的水泥地面有油漆涂抹出来的印象派图画;墙的局部也有油漆制造出来的奇特效果。房里有几件低矮的家具,没有椅子,高山指着地上随意散落的蒲团要姬水随便坐。窗口不时飘来鸟语花香,姬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新奇而浪漫。
“我忽然有个想法,”姬水说。“我也在这安置区租一套房子。”
“好啊!我的隔壁就有一套空房。”高山早就盼着这楼里能住进一位美人,自己好卸去“楼花”的桂冠。
姬水现在是与人合租一套两居室,两个人,两间房,挺好。可自打对方找了男朋友以后,两个人就变成了三个人。姬水早就想搬家,而且要一个人住。看过几处房子,要么太贵,要么太偏,这安置区的房子不贵不偏,倒是合适。
两人立即就去管理处。管理处的办公设施虽简陋,墙上的横幅却一点也不含糊,红纸黑字——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一位满脸雀斑的小出纳正在努力数钱,脸上的雀斑与手中的钞票一起飞舞。两人办完手续,见那小出纳还在数钱,也许是心情太好,出了门,高山忍不住幽了一默:“做出纳的脸上最好长雀斑,且越多越好,因为她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在数雀斑,这样一来,到数钱的时候必定不会出错。”
接下来几天,姬水常常麻烦高山,如台灯不亮,煤气炉打不着,水龙头漏水等等。姬水发现,有高山这样一个邻居,实在是一桩幸事。高山很能干,印象中只有学工科的男孩子才会做的事他全都会。于是,姬水打趣地叫他工程师,高山也不谦虚,说:“像我这样的水平,起码是个高级工程师。”姬水从此常戏称他为“高工”。
高山想:如果自己当初真学了工科该有多好!每天画画工程技术图,弄几个数据向领导汇报,和工人师傅聊聊天,日子过得单单纯纯,平平稳稳。即便经商,学工科的也一定比学艺术的合适,因为学工科的人逻辑思维能力强,稳重踏实,而学艺术的人往往不切实际,跳跃思维,常常表现出浮躁,神经质,且感情用事。自己之所以被人坑,被人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就是因为太过于艺术。
姬水和高山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二人都不提秋子,却有一天,二人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话:“明天去看看秋子吧!”
明天是清明节。
清明节的阳光
如果你想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那么,去墓园看看吧!
吉田永久墓园位于沙湾金银坑,墓园山势绵亘起伏,逶迤千里,聚风藏气;中间泉水涓流,湖池天成;左右龙虎护卫,四周吉水归聚;更兼苍松翠柏,百花争艳……秋子葬在如意园。
高山和姬水是坐头班车来的,走过一条由树丛和鲜花隔离出来的绿化带,远远地就看到秋子的墓前有青烟缭绕。高山说:“莫非是走错了?”姬水四下里看了看,说:“肯定不会!”高山疑惑地望着那缕缕青烟,又说:“要不就是从其它墓前吹过去的?”姬水便往前走了几步,有些不太肯定地说:“不会吧?这里的墓位与墓位之间都是隔离独立的,而且你看那烟,直得像一根绳,分明是从下往上走的。这香也许是秋子姐邻居的亲人烧的。”高山不解,问道:“邻居?什么邻居?”姬水解释道:“就是葬在秋子姐前后左右,和秋子姐一起超度的那些亡灵啊!他们的亲人为了让他们在这里住得安心,每次来扫墓的时候都会把带来的一些祭品分撒到周围的墓地。”高山说:“你怎么竟知道这些?”姬水说:“都是给秋子姐办丧事的时候学的。秋子姐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一开始,我每天只知道哭,我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要我赶紧找组织,可他哪里知道秋子姐当时就是我唯一的组织。父亲又说要我去找同事,他也不知道秋子姐当时也是我唯一的同事。我只好给天太公司从前的那些同事打电话,我一个一个地打,居然全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我的身边。”前面就是秋子的墓地,姬水指着如同艺术品的墓碑说道:“这墓地就是大家一起凑钱买下的。当时我们还请了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这儿左龙右虎,后有靠山,前有朝案,中有聚水明堂,是暖气之地。他说了一大堆,总之,这是一处吉穴。”吉穴摆着一只香炉,几根残香还在袅袅冒着余烟,香炉旁有一束鲜花和三、五水果,高山指着这些东西问道:“难道这些也都是邻居摆放的?”姬水也带来一些鲜花和水果,她边摆放边回答道:“大概吧!”忽然发现一封信。
信是写给高山的。高总:
你好!
我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来看秋总,我的男朋友你不认得,可他好崇拜你的。我们知道你今天也一定会来看秋总,但我们不能等你了,我们要上班,工厂管得好紧的,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我的扩机号码没变,有用得着的随时call我。
祝你万寿无疆!
拜拜!
王红高山读完信问姬水:“王红在哪里上班?”
姬水说:“听说是在东莞一家制鞋厂。”
高山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当年王红手提编织袋在东莞的街头边走边哭的情形,说:“这小丫头,还找男朋友了。”
姬水说:“王红的这位男朋友我见过,男孩子和王红在一个工厂上班,王红一开始并不喜欢他,说他没文化。秋子姐去世以后,天太公司的老员工都纷纷捐钱,王红没有钱,大家说让她跑跑腿出出力就行了,王红不干,一定要出三千元,她向那男孩子借,男孩子只好去卖血。王红知道以后感动得不行,就和他好上了。”
高山听得一阵阵心酸,掏出一根烟,姬水正在点香,顺手给他点着了。二人默默地在墓碑前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姬水:“也许你有话要单独对秋子姐说,我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高山:“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姬水等着,高山却很久没有说话。
姬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什么也别说吧!”
高山:“你怎么可以为我承担这么多呢?难为你了。”
姬水:“那样的时候谁都会这么做的。”
高山伸出手来在姬水的肩上拍了拍,姬水以为他要说谢谢,他却没有说,姬水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她指着天边的太阳要高山看。
姬水:“好美的太阳啊!让我想起凡高的油画。”
高山:“是啊!凡高的画面上不单充满了阳光下的鲜艳色彩,而且不止一次地去描绘令人逼视的太阳本身。一位英国评论家说:‘他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这就是太阳。’”
姬水:“我记得他有一幅阳光下《盛开的桃花》,是为了纪念他去世的表兄莫夫而画的,并题写诗句说:‘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我想说,”姬水顿了顿,“秋子姐没有死。因为爱情从来不会死亡,只会迁徙,秋子姐在另一个世界依然爱着你。”
二人一起抬头看天,眩目的阳光中,高山感觉身下的墓地化做了一股气体,载着他向太阳飞去……天却忽然阴了下来。
高山:“清明时节雨纷纷。看来是要下雨了,我们走吧!”
姬水:“再等一会,太阳还会出来的,那么美的太阳!”
太阳却迟迟不肯再出来。
高山:“刚才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和秋子相会,而现在,我感觉这里像个地狱。太阳的力量太伟大了,难怪凡高一生都在追求太阳。”
姬水:“等等!”她画了起来,画了一个红彤彤的太阳,她将它高高举起。
太阳又出来了!高山的心一阵温暖。
王红和她的男朋友
王红的男朋友叫李钢,河南乡下人,长着一副魁梧的身躯和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王红一开始很是看不惯李钢的大脑袋,常借童谣取笑:“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加之李钢有很重的河南口音,总将我说成“俺”,他一“俺”,王红便在他的大脑袋上“帮”地敲一下。有一天,王红夜归,路上遇到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拦着她欲行非礼。王红还没来得及叫救命,却见李钢魁梧的身躯顶着那颗圆溜溜的大脑袋横在了她的面前。两个醉男人借着酒劲,同时舞动着酒瓶向他的大脑袋砸去,只听“咣”“咣”两声,酒瓶碎了,李钢的大脑袋毫发不损。自此,王红将童谣改了词:“大头大头,打架不愁,人家有酒,我有大头。”——也算是旧歌新唱。
星期天,王红和李钢来到莲花山安置区看望高山,王红带来一双布鞋,旧的,却浆洗得很干净。高山说:“这鞋看着怎么这么面熟?”王红说:“因为这根本就是你的鞋。”高山“哦”了一声,将鞋穿到脚上,不大不小,刚好合脚。王红说:“想起来了吗?这就是你从前常爱在办公室穿的那双布鞋,你进去了以后,不知是谁将它扔进了垃圾桶,被我看见了,心想你回来还要穿的,就把它捡了起来。”李钢接着说道:“她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没事就拿出来晒太阳。有一天下大雨,我们宿舍漏雨,我仅有的两双鞋全都泡了水,想问她借了这鞋穿穿,她竟把她自己的一双小鞋给了我。”王红说:“因为我知道高总一定还会重新穿上这双鞋的。今天你一穿上它,我就感觉你又在天太的办公室走来走去的。高总,你为什么不重振天太公司呢?”高山说:“天太公司早已成为历史,高总也早已成为历史,”指了指墙角的一堆做雕塑的黄泥。“现在,我每天只跟泥巴打交道。”王红急了,说:“这怎么行呢?我还指望着重回天太呢。”高山便走到墙脚那堆泥巴前。
王红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姬水,说:“早知道我也应该给你带一双鞋来的,是我们鞋厂生产的最新款,特别适合你。”姬水说:“无功不受禄。而且,我听说这广东人送鞋子很有讲究,一般是用来答谢媒人。”王红说:“你在一年多以前就送过我一双鞋,这么说你是提早谢了我这媒人。”姬水的确送过王红一双鞋。王红又说:“我一直想还你一双鞋的,今天经你这一提醒,不如还你一个媒吧!”说着朝高山看去,高山正一门心思地捏着泥巴。
她是秋子
高山捏了一尊雕像。
雕像是一座完全抽象的女人形体,没有任何的繁文缛节,只有无拘无束的舒展和一气呵成的流畅,像是袅袅婷婷的云雾恍惚间就会随风而散。
她是秋子!是高山冥想中的秋子。
作品的完成是在晚上十点多钟,外面正在刮台风,天翻地覆地,好似要将这座低矮的楼房整个卷起扔进大海。高山喝了一阵酒,直喝得全身热血沸腾,他冲进卧室,拿起那把挂在床头的剑。
楼下有一块坪地,坪里有一棵榕树,台风将树叶和树枝吹得零零落落的。高山穿一条白绸练功裤,赤裸着肌肉雄健的上身,翻腾跳跃,似一股挟雷带电的飓风。
姬水加班回来,一眼便看见了舞剑的高山,竟看呆了。
高山收了功,内心仍无法平静。姬水有意无意地站在门口等他,她闻到了他身上酒精的味道,便笑着说:“你刚才舞的是醉剑吗?看得我都有些醉了。”高山的声音很冷漠,他说:“你知道什么叫醉吗?你这样的女孩,喝一口香槟就以为自己醉了。”说完,看也不看她,回到了自己房里,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一些余风掠过姬水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
荔枝红了
莲花山上多荔枝树,荔枝红了。
晚饭后,姬水去登山,夕阳下,望着满山的荔枝树,不由想起白居易的《荔枝图序》,书中对荔枝的生物性状作了生动的描述:“树形团团如帏盖。叶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想想也就只能如此了。书中又说:“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可见荔枝的娇贵。当年唐明皇为讨杨贵妃的欢心,命驿马专程自四川将荔枝运到长安,便是要将整棵树砍下来,而不是将荔枝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失去鲜艳的吸引力。“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忽听背后有人吟诵,声音很熟,回头一看,竟是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