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虚空间,纵然千万颗星辰,终究还是黑暗多于光明些。李穆怔怔的盯着太空舱外浩瀚的黑暗宇宙,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厚实的玻璃。但对于任何一个有心观赏星空美丽的人来说,这其实都算不上一个合适的地方。在这座联邦C级运输船里,精湛的设计师们应当为其配备了相当的长廊提供给某些有需要的人观赏星空。李穆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他觉得那感觉应该挺好。
长长的安静走廊,纤尘不染的水晶玻璃,缓缓旋转的一颗又一颗行星反射着恒星温暖的光。
然而他此刻只是在遍地挤满了衣衫褴褛,面目肌黄,瘦骨嶙峋的星空流民的太空舱里。他所占据的小小地盘,甚至无法让他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躺下睡一会,所幸脚下有一个不知何用的玻璃孔洞,可以窥见太空的小小一角,让他打发了许多无聊时光。这是联邦设计师们唯一值得他感谢一秒钟的地方了。
由于运输船上发生过数起流民暴起伤人,脱离控制的例子,飞船最高执行长官断然下令限制流民在运输船的活动范围。但对流民来说这并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从几个小的货物舱里集中到一个相对更大大的货物舱里。像以前一样,货物舱里的格间被各个势力完全占据后,狭长的过道就成了容纳剩下众多流民的场所。唯一使人区分明显的,从此只允许一批年幼的少年去货舱外领回每天必需的吃的东西。好在货物舱里尚且有一个厕所。李穆悲哀的想到,此处的人之所以还能称其为人,不过是因为排泄排遗还能不同吃食睡眠混杂在一起。但他很快就摆脱了那种感觉,思考是种很累的行为,或者说继续思考下去是超出他大脑界限的负担。咔嚓一声,思考运转的那部分脑细胞被截断了能量供应的线,如古老时代开向车站的绿皮旧火车哐且哐且一点一点停止转动。“世上大部分人如此。”李穆脑袋里晃过一个低沉而确定的声音。不记得是谁说过的了,只记得。
一道悠扬浑厚的钟声突然从电子扩音器里传荡开来。李穆立刻起身,急急穿过一条两侧坐满人,中间只留一点缝隙的过道,再经过几个不大的同样坐满人的隔间,来到唯一与外相连的冰冷机械门前。如往常一样,门前队伍之首已经不动声色的站着那个黑发女孩了。她是这群人中仅有的三个女孩中的一个,长相并不十分出众,但是安静时的样子冷淡的让人心动,眉宇间藏着淡淡的骄傲。另两个女孩同她当然不是敌人,但彼此有意无意间总会保持些距离。她每次都会站在前列,另两人就一起隔一两人挑了位置站着,然后小声而亲密的交谈,经常说及某个无聊至极的话题也咯咯咯的笑的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候,李穆常常感觉肠胃惴惴的下沉,扯动着胸肺让他呼吸不畅。可能胃压着膀胱了,肋骨挤着肺了,她擦着他的心脏了。
不愉快不会持续太久,通常会随着通风机的扇形叶片转啊转,机械门咔的打开,变成安静的秩序。一如往常,身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头子一样的中年人迈着相当自信的步伐款款的从机械门走出来。按照惯例,他会先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声音——像“啊、嗯、咳咳、大家好啊”。然后站好,左脚开始以某个节拍轻晃。接着露出明显不想笑的笑脸,眯着眼扫视一遍所有少年。最后事务性的咧开嘴说一句“跟我来”,随即本能的恢复冷漠的表情,犹如背负着沉重的棺材一言不发的大步往前走。
可今天有些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空气中,甚至大些的不同寻常几乎肉眼已经能够识别了。不同寻常跳脱作为气味小颗粒的界限,成为能够被视网膜晶状体所接受的事物。
仿佛为了验证这不同寻常,当保安头子在做了与往常几乎没有一丝一毫差别的一切,漫不经心的转身时,突然出现放屁一样的一声轻响。那两个女孩开始笑,笑的同时马上又伸手去遮挡——手指十分修长白皙,较之这些属性,倒是远远超出其自身这些方面。但她们下一刻立刻像事先准备好似的开始尖叫。因为保安头子嘣的一头栽倒在地,后脑勺一个拇指大小的洞汩汩的涌出暗色的血。血很快蔓延开来,一直流到黑发女孩脚下,她却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哪里。过了许久她才仿佛意识到:有人开枪。那一刻她面色苍白的转过身,闪烁的眼四处的搜寻着什么。李穆追着她的目光,一层一层滤过人群,并没有察觉任何富有暗示性证据性的东西。
即便相当多的人的头脑里,震惊失措还如同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坏死神经元,事件仿佛就此停下前进的脚是静止不动。但推动这些东西的齿轮从来都不是由他们带动的。自始至终。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那不会是辗转各个星球,在荒芜的宇宙里流浪的人的步伐——太重,太费力,太不计后果。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一列伪装得衣衫破烂的男人出现在过道口,毫不停顿的径直冲向机械门。男孩女孩纷纷向左右让开,默契不必言说。当然也有倒霉鬼。李穆正想着,此地有人死亡了,为何监控那端的人对此毫无反应?某个健壮的男子直挺挺的撞向了他。他跌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再也起不来了。整个世界都在撞击震荡里来回不休。
没等他爬起来,过道里又传来更为声势浩大的密集脚步声。
一堆蓬头垢面的人簇拥着走了出来。这是流民了。他们好不容易的趾高气扬了起来,大声叫嚷着走进了机械门。有些孩子也跟随着人潮涌了进去。李穆默默的缩在一角,几乎沉浸在自己呼吸的频率里快要睡去。也许过去了一百年,整个货舱里的人终于都走完了,再没人经过他身前了。他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准备站起来走回自己有玻璃孔的地方随便做点什么。有人毫无征兆的来到他身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楞了足足两个呼吸的时间,才明白这是要拉他起来的一只手。
李穆将手搭上那手,一股不小的力随即将他拉起。
是那个黑发女孩。
她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好,我是阿久。长久的久。”
“你好,我是李穆。肃穆的穆。”李穆模仿着女孩的话答道。
“他们都走了,”阿久眨眨眼,“你为什么不去?”
李穆指指跌倒的地方。“那里比较舒服。”
阿久难得的笑了,别在耳后的一缕头发垂落下来,荡来荡去。
“不过,舒服的地方,我们需要另外找一个了。你来不来?”
这邀请简直不可拒绝。
阿久干脆的折身返回货舱的过道,极为熟练的穿过一条又一条七横八纵的繁复巷弄,来到了货舱内唯一的厕所。
“我知道一条密道,能够到达上三层。”
李穆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阿久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便向厕内走去。李穆当然的紧随其后。少女听见身后的动静,警觉的停下身,反身盯着他。李穆不明所以,不察觉间,已靠的少女极近。两人呆呆的望着彼此,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大概只有两个手指宽,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李穆注视着少女好看的鼻翼有节奏的起伏,想起太空中恒星缤纷的光晕周期性的变幻颜色。
少女退开两步,冷静的开口。
“你,干嘛?”
“上三层。”李穆说。
阿久盯着他。
“那件事等会。入口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