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潭州城的大帅府外,朗朗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顶着热辣的日头,此消彼长,不见停止的趋势。
一连对峙了三日的宛军实在有些拿不住了。沈石安排徐良向上级请示,得到的回复依旧是“不可伤及无辜”。李毅君走进来,向沈石呈报士兵中又有人被学生抓伤的事。
“这些学生娃子,不好好呆在学校里读书,跑出来搞什么游行示威,真是吃饱了撑的!”沈石十分愤怒,可又因上级有令不能动武,已叫他憋屈了好几天。想到这里,他不由激动地掏出了跟随自己大半辈子的毛瑟手枪,一把拍在桌上,震碎了手下的玻璃:“要不是总司令有命,老子不出去一枪崩死一个,还干脆些!”
众人素知他脾气暴躁,见他连打仗的家伙都掏了出来,也明白他正是气冲牛斗之时,谁也不敢上去拔火。白少卿刚从前线抵御中抽身,还未踏进办公室便见迎面而来的沈碧秋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知趣地候在门外,且依她端了一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先进了屋。
沈碧秋将炖盅搁至父亲跟前,叫李毅君拿了顶帽子过来,在父亲头上一边摆弄一边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这一次可以顶个把星期了。”沈石叫女儿这般挪揄,满腔怒气拼到极点后陡然崩出一声笑来,震得满屋子如五雷轰顶。徐良见他笑了,心下也轻松不少,忙夸赞道:“还是我这世侄女儿有办法,瞧我们这些人看见大帅发火谁都不敢惹。”沈石笑道:“老徐,你还夸她,这一群小的都是叫你这个世叔给惯坏的,一个两个都敢老虎嘴里拔牙了。”沈碧秋盛好羹,推到父亲面前,嗔怪道:“嗯,您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我不去您嘴里拔牙难道去闻别人的口气?”
沈石听她这样一说,笑得差点儿呛到,指着她说:“你这孩子牙尖嘴利,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沈碧秋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跟您学的。”又学着他刚才的模样,伸手指向天空:“‘老子出去一枪崩死一个’!”她素来是不端架子的,如此这般娇俏可爱惹得一屋子人都不免哈哈大笑。沈石赶忙唬了她,说:“你这孩子,净没个女娃子的规矩。要是有哪家的公子少爷能够看上你,只消说一句,我聘礼都不要,八抬大轿把你送过去!”
候在门外的白少卿明白沈石已消了气,立刻进屋向沈石汇报。沈石听闻情况有所好转,舒了一声,叹道:“卢大海这小子,真是不省心!明知如今世道乱,还在这里胡来,我说要不是他,这次估计还闹不起来!”白少卿笑了笑,也不言语,此时黄清廷神色慌乱地跑了进来:“报告大帅、白少!我军同学生打起来了!”
宛军收到的指令是“不可伤及无辜”,白少卿向来以此话作为对抗此次示威游行的行事准则,他还一再告诫手下的士兵不许动手。这几日虽同学生们发生过几次冲突,但至少双方没有人受过重伤,眼下黄清廷说“打了起来”他不免紧张,担心当兵的下手没轻没重,于是请示了沈石,亲自出了大帅府。
原先井然有序的学生队伍如同一盘散了的白米,与绿衣军人混在一起倒像是白米中混了绿豆,势要熬成一锅浓粥。白少卿架着喇叭在栅栏内呼吁了半个小时,双方反而越闹越凶。冲在前头的个别学生已叫士兵揍出了一脑门的血,大半张脸血红血红,瞧着令人揪心。女学生们则在撕扯中哭的哭、叫的叫、喊的喊,真是哀鸿遍野、一片狼藉。
白少卿叫这场面也搅得心里动了气,掏出手枪冲天空放了一把,大帅府外的整条街顿时鸦雀无声。
“宛军士兵!——集合!——立正!——退后五步!”
混乱中的士兵迅速从学生队伍里清理了出来。学生们被这场面震摄住,再瞧对面一个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也是青的青、紫的紫的士兵们,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和惭愧,于是自动后退了几步,空出军民之间一米宽的距离。
白少卿见彼此冷静了下来,走到前方同士兵们站在同一线上,向学生呼吁道:“你们为什么要闹游行?不就是因为国民受到外贼欺负,你们心有不甘吗?你们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外贼会压迫剥削我们,是因为我们人少吗?还是因为我们不够团结?”
李毅君见白少卿离游行的学生那么近,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想去劝他,叫他赶走了。白少卿接着说道:“我们之所以受欺负,是因为国家不富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这群人不好好读书,不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不努力学习国外科技经验,浪费大好青春在这里聚众闹事,谈什么‘抵制外国资本主义侵略’?谈什么‘保家卫国’!”
他曾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对于洋人的态度他比这帮学生都清楚,也更能体会学生的心情,如今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讲说直切中心,倒叫学生们有些醒悟了,纷纷露出倦态,他正欲借此呼吁大家回家吃饭睡觉正常上学时,人群中突然喊出一声“射人先射马”。
李毅君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保住白少卿。可惜未冲至他身旁,“嘭”一声巨响,枪已经开了。
学生们见自己这边竟有人藏着枪械,纷纷吓得四处逃窜,各处乱踩乱踏,混乱中白少卿只觉得怀里一沉,一股幽静的香气忽地扑向自己。他下意识捂住那人肩头,只觉得手掌内潮湿温润,一掀开开,竟是满手的鲜血。
那女子明显震了一下,回头瞥向他,露出半张煞白的小脸,一双眸子光明而坚贞。他俩对视,俱是一惊。她旋即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冲回人群,消失在了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