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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二卒倚重老怪物,拿他当顾问,种地的老经验他多得是,新方法公社有现成的,二卒脑子清亮,把它们结合起来不难。难的还是人事。一般社员没主见,只要个人利益不受损,干部咋说就咋干,就算干得不到位,起码不会惹是非。爹跟二卒有芥蒂,好提个反对意见,但还能说理,也好办。最麻烦的还是老贼头。虽然他被子马和五炮揍得威风大减,但光棍当了这么久,做派一时很难改,他的蛮横不说理,搞得二卒有些烦。
备耕头几天,老贼头忙着嫁二鹃,没来。婚事一了,老贼头下地。看见老怪物在责备大山干活马虎,他顿觉不爽。
“老怪物算干啥的?大山好歹当过队长嘛!”
新民不紧不慢地告诉他:“三爷是老把式,队里用他哩。”
“啥老把式,他是老落后分子!小****卒,你想干啥?跟邓小平一样,想翻案哪?”
新军过来:“老贼头,你想干啥?二卒可是队干部,你说话文明点!”
“你娘的,俺就这样说话,咋了?把俺嘴缝上啊?”
二卒过来:“俺以后不叫你老贼头,你能别叫俺小****卒吗?”
“俺愿意咋叫就咋叫,要你管!就叫你小****卒,咋样?!”
“则东叔……”
“小****卒!”
新军气得够呛,二卒却笑了,老贼头恁大岁数,却像个争强好胜的小孩,生怕吃亏。
“好吧,你爱咋叫,俺管不了。俺只告诉你,不管你咋骂俺,俺以后不再骂你。”
老贼头完全不明白二卒是啥意思,看着他发愣。
二卒转对看热闹的众人:“干活吧,头晌得把这块地种完哩!”
老贼头惧怕子马,除了他力气大、下手狠,土生还给他透露过,子马在省里的哥哥子鹿给县里打电话,要追究他,县公安局都派怀涛到公社来调查了,是土生做了工作,子鹿才放他一马。光棍再蛮横,也不敢对抗官家,老贼头只好认栽。五炮不同,文渊家没啥背景,就二卒当个破队副,让他们翻了身,老贼头觉得太丢脸了。他本想立马报复,但怕子马出手相助,便忍了下来。刚才看老怪物起势他就不爽,二卒又来教训他,他不由得怒了。所谓糊涂人,就是搞不清楚两个东西,一个是因果关系,一个是别人的动机,二卒明明是建议,老贼头却认定是教训自己,只要不合己意,糊涂人都认为是对自己的攻击。
“小****卒!”
老贼头又骂了一句。二卒一笑,转身想走,老贼头挥拳向他打去。二卒没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站稳后严肃地看着老贼头。
“俺打不过你,也不跟你打。你要再动手,咱就公事公办。”
“****娘!吓唬谁?俺先……”老贼头又要动手,却被人抓住手腕。是子马。
子马还要揍老贼头,二卒拦住:“咱不学他。”
“老贼头,看二卒的面子,今天不揍你。你再动他一指头,俺揍你个狠的!”
子马重重地捏老贼头的手腕,老贼头挣不脱,见他疼得脸直扭曲,三马才松手。
老贼头怒火中烧,但三个队干部围着他,尤其子马虎视眈眈,其他社员都在看热闹,不敢造次。
“好,你们合伙欺负俺!俺找土生说理去!”
老贼头使劲把锄头抡到肩上,不料砸到自己的脚后跟,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汗。惹得大家大笑,子马笑得最响。
二卒不笑,反而上前探询:“则东叔,咋样?要瞧瞧郎中不?”
“黄鼠狼给鸡拜年!滚!”老贼头虽然还是恶声恶气,但称谓改了。
“三爷回去拉化肥,你跟回去瞧瞧吧,啊?”
二卒想扶他去坐牛车,老贼头甩开他的手,自己一瘸一拐地蹦到牛车边,坐上去。
老怪物突然给了花牯一鞭子,花牯猛地往前一窜,差点把老贼头闪下去。
“老怪物,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想摔死俺哪?!”
“不着急送你看郎中嘛,咋咬吕洞宾呢?”
老怪物笑呵呵地回应,弄得老贼头没脾气,只好小声骂了几句。
大家被老贼头的狼狈逗得直乐,只有新军注意到二卒的变化,觉得怪怪的。
二卒自己也觉得怪怪的,老贼头又骂又打,自己咋就没生气呢?真的没生气。难道当了队副脾性改了?还是被五奎练了出来?二卒一时无法确定,也没工夫琢磨,那么多麦子还等着种呢,耽误了,今年跟谁要白馍?
这次争吵让大家明白,队里的人事格局发生了变化,二卒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冤种了,他再按自己的想法安排生产,阻力小了很多。
收工了,社员们先走,二卒和新军留在后面,一来检查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西庄能种麦的好地少,漏种了虽然对产量没大影响,可他们心里会不舒服;二来商量一下工作。种麦时新军和二卒带头干,很认真,检查下来,没有遗漏。下面的工作安排早就商量好了,简单对了对,没啥疏漏之处。
新军对二卒的变化很感兴趣:“你咋对老贼头那样?”
二卒莫名其妙:“哪样?”
“他骂你打你,你都不急,还笑。”
“哦。骂俺,俺是没急;打俺,差点急了。”
“你以前不这样啊!咋回事?”
“俺以前是冤种,也不是干部嘛。”
“为开展工作,忍了?”
“俺要总跟他又打又骂的,社员会咋想?工作还咋干?”
“是俺让你受屈了。”
“俺也没受屈,你看俺像受屈吗?”
“是不像,所以俺才奇怪呢,你以前不这样啊,一挨骂,就气得鼓鼓的。”
“俺也不知道咋就成这样了,嘿嘿。”
“真不知道?”
“瞒你干啥?又不是啥好吃好喝的。”
新军还是不太信,但二卒看上去说的是真话。
二卒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急着赶路的人一心盯着前方,真没时间回头看这路是咋走过来的。
回村路上,七兵截住二卒:“二哥,爹有话跟你说,要你回去一趟。”
“啥话?”
“爹没说,俺不知道。”
二卒带着不好的预感,跟七兵回爹娘家。果然,文渊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让人骂得跟狗一样,还赔人笑脸,你当这干部干啥?啊?!”
文渊也下地了,老贼头打骂二卒,他也在场。
“爹,当年俺去学徒,你不是跟俺说,人家骂咱,也不能还嘴吗?”
“你!”文渊气得要揍他,比划了两下,还好,没打下去,“人家都说你清亮,你清亮个狗屁!你那会儿多大?眼下多大?你那会儿是啥?眼下是啥?那能一样吗?!”
不管爹如何暴怒,二卒不为所动:“爹,你不总是笑脸迎人吗?”
“俺那是没法!比人小、比人弱,就得忍!”
“比人大、比人强,就不忍?”
“人家骂你打你****娘,你忍得下去?!”
“俺有办法不再挨打,骂两句,不碍啥。”
文渊劈面一掌:“你个没血性的东西!”
二卒愣了,旁观的四象五炮六士七兵也愣了。
文渊这一掌有点狠,二卒嘴角渗出血来。二卒没擦,伸出舌头舔了舔。
“爹,你打俺,是想让俺改吗?”
“你能改?狗都不****了!”
“那你打俺有啥用?”
习惯用暴力发泄情绪的人不懂这样的逻辑,也没想过,文渊就一脸茫然。
“你再打俺也不会改,他打俺也是一样,最多俺嘴上说改,心里改不改,谁能知道?”
“你个犟种!”
“俺不是犟。俺总想,咱被打骂觉得冤,为啥要这样对人家?”
“又不是咱惹他,是他惹咱!”
“狗咬咱,咱也咬狗?”
二卒的话听上去太像教训人,五炮不高兴了:“咋跟爹说话呢?”
“俺说的是这个理儿。谁都得说理。”
“你是说爹不说理?”
二卒不想激化矛盾,不理五炮,只是看着爹,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文渊无法回答,一时冷场。
六士不解:“二哥,那挨打挨骂咋办?忍?”
“俺以前靠忍,今天没有。”
“不忍,咋办?”
“忍个屁!这种人就得揍!揍服了算!”
二卒还是没理五炮:“俺跟新军说好了,他敢再打,就让民兵捆他。”
“大山只听土生的,你俩指使得动?”
四象的疑问很现实,二卒无法否认:“总有人能治他。”
五炮又抢话:“子马能治他!再练练,俺也能!”
五炮抢话抢得二卒有点烦了:“你能看谁不顺眼,就揍?”
“有啥不能,谁让他惹俺哩!”
“那你跟光棍有啥区别?”
“俺管那个,不受欺负就中!”
“那也会有人治你。”
五炮不屑:“谁?就你?”
本来一场父子冲突,变成兄弟争执了。意识到这一点,二卒转回文渊。
“爹,你们咋对他,俺管不了,俺就这样。”
“你这个干部算白当了!”
“俺当干部不是为了治他,是为了能吃饱。要是只为不受他的气,俺就不当干部,早去内蒙了。”
争吵而又不失控,有一个好处,能把繁乱的思绪整理清楚。二卒现在更清楚自己留下的动机了,便不愿浪费时间争吵下去。
“还有事没?没俺就回了。”
文渊明白了,二卒想的跟他们完全不同,没啥好说的了。
二卒走了。
五炮安慰有些失神的文渊:“爹,放心,有俺,谁都别想再拿咱当冤种!”
文渊看看老五,还是回不过神来。二卒讲的他从没听过,也从没想过,却无从反驳,甚至觉得真有点道理。他点上一支烟卷,深吸一口,想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