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这一夜,二卒和玉镯基本没睡。二卒回村时已经很晚,弟弟们不知道,等他跟爹对闷半宿回窝棚,弟弟们都睡死了,只有玉镯在等他。
二卒躺下,玉镯睡了过来,发现他神色不对。
“咋了?”
“没咋。”
玉镯想想:“那你回来干啥?”
二卒沉了沉,没直接回答。“你知道,咱家穷。”
“早就知道呀,咋了?”
“你知道咱爹啥品性不?”
话题为啥转到这儿,玉镯不解:“你想说啥?”
“俺就想说说咱爹的品性。爹不喜欢干农活,就喜欢做小买卖。”
“嗯。”
“爹从小就嘴馋好吃。”
“嗯?”
“可家里没钱,满足不了,咋办?”玉镯不知他要说啥,无法回应,只好沉默。
“他就投机倒把搞个小买卖。其实也挣不了啥钱,每个集赚个三两毛、块八毛的,能买个好馍吃吃就不错了。”玉镯观察二卒的表情,好像挺平静,应该没出啥事。
“俺没去山西那会儿,爹能打主意的地方不多,一个是年底分红,这是明的,全家下一年都指着它哩,谁都不敢动。一个就是偷着做小买卖挣那俩钱儿。很少,做了这回,不知下回啥时能做,爹想吃口香的,难。”
“不会吧?上个礼拜,俺还见他偷着给八車一小块烧饼呢。”
“那是俺去山西之后,有工资了。”
“爹是用你工资买的?”
“嗯。”
“买呗,咱挣钱不就是给老的小的花嘛。”
“俺的工资都在他手上。”
“在呗。给俺,俺也没地方搁。”二卒不吭声了。“完了?”二卒还是不吭声。“你跟俺说这个啥意思?怕俺不让爹买?”
“俺怕你不高兴。”
“俺是那样的人吗?你一个月挣那么多,买烧饼能花几个?”二卒又不吭了。“不对,你跟俺说这个,到底是个啥意思呀?”
焦虑的玉镯起身点上油灯。油灯下,二卒在流泪。
玉镯慌了,“咋了?你这是咋了?说话呀!”
“钱都在爹手里……”
“俺知道。”
“爹一分也不给咱。”
“啊?啊!”玉镯也傻了,这是怎么个道道,她实在转不过弯来。
二卒擦擦泪水,也坐了起来:“俺回来就为这事儿。”
“到底咋回事呀?”
“分家那会儿,爹说了,搬出去以前,咱在家住、在家吃,挣的工分和分的东西都归家里。”
“可工资不是工分呀!”
“那会儿谁也想不到俺会出劳务。”
玉镯沉默了。二卒能感觉到她心里很不得劲。是呀,丈夫离家务工,自己独守空房,本来希望挣回一笔钱,最后却打了水漂,谁能得劲儿?
二卒正想着怎么安慰玉镯,玉镯开口:“不是年底回来跟大队结帐吗,爹咋经的手?”
“有人回来买东西,手里有钱,爹找人家,说咱家有啥急事,就把钱支走了。”
“娘知道不?”
“爹谁都没告诉。”
玉镯呆了半晌,穿衣下铺,收拾东西。
“干啥?”
“回娘家。”
二卒起身阻拦:“你看,这……”
“你辛辛苦苦地干,居然一分钱都见不到,俺心里不得劲!”
玉镯收拾好东西,掀起窝棚帘子要出去。二卒拉住她:“就是要回,也等天亮啊!”
“俺呆在这儿难受!”
“那、那俺送你……”
“不敢!”玉镯出去,又站住,“你家是冤种?俺才是冤种哩!”
玉镯走了,二卒呆了。
正房无声无息。弟弟们被吵醒了,但感觉到气氛不对,都惊恐地趴在自己铺上。
次日一早,又是晨光未现,领了口粮的大解放返程了。二卒还是坐在车厢里,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大解放穿县越省,奔向山西。
回到工地,二卒继续干活,大家都以为他想老婆了才回去的,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还拿他们两口子的房事开玩笑。二卒只笑笑,不解释,也不恼,但干活时明显心不在焉。
休息了,新军拉着二卒坐到僻静的角落:“咋了,回趟家还不高兴?”
二卒不说话。新军猜测:“因为工资?”二卒还是不说话。“跟玉镯吵架了?”
二卒点点头:“她回娘家了。”
新军递过来一支烟,二卒犹豫一下,接过,新军给他点上。二卒抽一口,被呛到。
“俺也不问啥原因,只送你一句话。”
二卒专注地看着新军,烟也不抽了。
“干大事的人,没有在家庭找毛病的。能力再大,也别给家里人弄事。你给家庭一弄事,她跟你吵架,你咋办?给家里弄事,那都是糊涂人干的事。”
这话二卒听进去了,而且记了一辈子。
中午在食堂吃饭,二卒快快吃完,用开水把菜汤冲喝下去,然后拿着一片废塑料和一小段弹簧琢磨。
新民看着新鲜:“哪儿搞的?”
“工地上拣的。”
“拣它干啥?”
“给玉镯做个发卡。”
“几分钱就能买一个,做它干啥?”
“俺也得有几分钱哪。”二卒起身去找工具。
新民还想问,被新军拦住:“没眼力价。二卒不是一分钱没领到嘛。”新民恍悟。
在别人看来,二卒波澜不惊,其实心里波涛汹涌。得知爹连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的工资领走了,二卒又气又恨。本来他想用这钱盖房,有剩余,再置个排子车拉活儿,就常年有活钱了。爹拿去就是吃吃喝喝!你是爹,拿走一些也没啥说的,哪怕剩个一百两百的,到了年底,俺能按自己的心意干点啥也好啊!咋都拿走了?!挣点钱给弄走、挣点钱给弄走,搁谁身上能不气不恨?可见到爹,这些在肚里翻腾了半天的话又说不出口。你是爹呀,这么简单的理儿不明白吗?俺说出来不打你脸吗?气头上的二卒百思不得其解。等气头过去,二卒猜,爹是撑不住了,才把工资给支了吧?分家后,弟妹还小,都不能干活,家里太穷,没收入,需要钱。爹嘴馋,但食量小,赶回集最多吃一个烧饼,不可能把工资都换烧饼吧?他苦了一辈子,这算过分吗?可玉镯咋办?她气得回了娘家,咋把她劝回来?
二卒很无奈,心里不高兴,还不能跟人说,更不能告诉干部别再让爹支钱,那会让人知道家里闹矛盾,钱和面子都丢了。二卒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好在不知从何时起,他练就了一项本事,事情再大,想不明白就先放着,不能耽误手上的活儿。二卒手上最要紧的,就是做一只不次于商店卖的塑料发卡。
山西的工程干完了,协议得到了很好的履行,甲乙双方都很满意。大家挣到了钱,回家很牛气,也都很满意。二卒虽然没挣到钱,也还满意,因为做了个很漂亮的塑料发卡,不次于集上买的。
回到家里,玉镯早就回来了,看上去已经消了气,当着外人的面,她也没说啥。一应迎接问候过后,还没到睡觉的时候,玉镯就早早地钻进窝棚,躺到铺上。大家都以为小两口小别胜新婚,知趣地给他们腾出时间和空间。正好新民新军兄弟俩高兴,自己花钱请来说书艺人,几个弟弟去场屋听书,窝棚里只剩下二卒玉镯两口子。
二卒把发卡递给玉镯,玉镯扔到铺上:“俺丢不起那个人!”
“俺亲手做的哩,不丢人。”
“那你戴吧。”
“俺是男的,咋戴嘛。”
发泄了两句,玉镯稍稍泄了气。二卒明白她心里咋想的,却不知如何劝慰是好,只好搂着她。
闷了一会儿,玉镯叹了口气:“唉,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自己却一分也花不上,这叫啥事。”
“俺知道你不乐意,俺也不乐意,可……”
“可啥?”
“可俺绝不会再跟爹要一分钱。”
“咋可能,现在队里分啥不都是爹去领?”
“等盖好房搬出去,以后挣的钱就咱自己说了算了。”
“可咱没钱,咋盖房?”
“以后咱挣的钱就不给家里了。”
“咋挣?”
“还没想出来,但俺一定能想出来。相信俺不?”
二卒看着玉镯,等她回答。玉镯推开他:“相信。快调过去吧,该让人笑话了。”
二卒笑笑,调过头去,很快打起呼噜来。玉镯掖好被子,却挡不住心里的寒意。
农村妇女的婚姻,说白了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未必荣华富贵,赌输了,肯定一生倒霉,而输赢的关键,一般是那个婚前毫无了解的丈夫。玉镯对二卒已经有所了解,他脑子清亮又肯干,正常情况下,她算赌赢了。可二卒是冤种,队里的好事轮不到他,现在又被家里这样对待,再清亮、再肯干,有啥用?玉镯相信二卒的人品和能力,但怀疑他的人品和能力会有什么结果。可不相信二卒,玉镯还能相信谁呢?相信他,其实就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运气没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