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清晨,一阵烟雾飘进来,在大屋里萦绕。秀秀被呛醒了,突然回过神来。
秀秀冲进灶间,二卒在烧火做饭呢,只是不熟练,烧火做饭两分心,弄得烟很大。“还以为着火了呢!咋不叫娘?”“娘白天出工,回来还恁多活儿,多睡会儿吧。咱家饭又不讲究,做熟就中,俺行。”“还是二卒心疼娘。娘来吧,你去挑水。哎,你爹呢?”“一早就挎着粪筐出去了。”
七兵咳嗽声传出来:“娘,俺咳得肚子疼!”“老七,再忍忍!做熟了饭,娘就给你揉肚子啊!唉,都是冻的。二卒,你冷不?”“一干活,就不冷了。”“那也不能一天到晚总不停呀!都是这光筒子棉袄,里面有个贴身的小衣服就好了。”
喝罢早汤,劳力出去干活,孩子出去玩,家里就二卒和小花。小花拿着爹的破毛衣直皱眉头。“咋了?”“俺要是会打就好了,别的活儿俺都能帮娘做,就打毛衣……”“不会就学呗。”“学?你当恁容易?”“这有啥。谁打得好?”“五嫂,大伙都说她打得好。”
五嫂坐在门口,一边打毛衣,一边跟邻居聊天。二卒拿着文渊的破毛衣来了。“你咋来了?谁的毛衣?”“俺爹的。”“俺的活儿都排到年后了,老贼头家那几头兽还排着呢。”“俺知道你忙。俺想看你咋打,学学。”“啥,你要学打毛衣?哪儿有男人打毛衣的呀?”邻居开玩笑:“毛儿没长齐,还不算男人哩!”“也是。你真想学?”“俺娘没空,俺家没人会打,家里就这一件毛衣,穿不上,可惜了。”“嗯,你这孩子孝顺!好,俺教你!”
五嫂一边教二卒织毛衣,一边笑话他。她比划个兰花指:“得这样挑线。”二卒试着翘起小指挑着线,“这是啥道道?”“这才叫打毛衣。像你那样,人家还以为织网呢,哈哈!”
回到家里,二卒拆旧的劳保手套,小花打下手,帮他清洗晾晒。二卒用这些线练习,打错了就拆了再打,十几次后,终于打成了一件线衣。
一帮孩子聚了个饭场,二卒吃两口饭,打几下毛衣。大家都看着新鲜。子牛忍不住:“你咋学这?”“咋,不能学?”“这是女人干的活儿呀!”“俺家女的少,总不能不穿吧?”三豹插话:“二卒长那样儿就像女的。”
大家哄笑。二卒不以为意,该干啥干啥,“你看着毛线干瞪眼,还得等五嫂给你打,像男的,有**用?”大家哄笑三豹。三豹气恼,要揍二卒。“咱说打毛衣呢,没说打架。打架你比**有用,中不?”“那是!”三豹没听出二卒话里的钉子,自鸣得意。大伙更笑。
夜里,弟兄们都钻被窝了,二卒还在打毛衣。
三马:“二哥,你别打了,人家都说闲话呢。”五炮:“真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打啥毛衣呀!”二卒笑笑,拿出给他们织的线衣:“这是你的,这是你的。来,试试。”二卒给他俩一人一件。三马睡觉没脱衣服,接过线衣就往身上套。二卒:“贴身套上。”三马冻得丝丝哈哈地脱了棉袄,套上线衣。从来都是穿光板棉袄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严冬不再可怕:“哇,真暖和!俺就穿它睡了!”
五炮却不肯穿。二卒:“你咋不穿?”三马:“可暖和了!”“俺才不穿呢!冻着,俺也不能像个女的!”四象被他们吵醒了,把五炮不要的线衣穿上:“哈,恁暖和!”“老四,俺手上这件是你的。”“俺穿这件就中!哇,这滋味,太得了!(对五炮)老五是个活雷锋!”五炮气得翻白眼儿。
清晨,二卒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没打完的线衣。
五炮醒来。看着别人穿着线衣暖暖和和的,他又后悔了,想要回来。他脱四象身上的线衣。“干啥你?”“这是俺的!”“你不要了!”“俺又要了!”“拉屎往回坐,你耍赖!”“你拿人东西,不要脸!”俩人边吵边争抢。
二卒醒来:“都别抢了,这件马上就打完了!”四象松手:“给你!”线衣在争抢中被撕坏了。五炮目呲尽裂、挥舞着撕烂的线衣扑向四象:“你赔俺!”
镇粮所倒仓库,二卒帮兴旺干活。他年少体弱,扛不动,便装麻袋。他实在太轻了,往后甩锹有时会被带倒。大家都笑。二卒不在意,爬起来继续干。
倒完仓,兴旺给二卒十几副旧劳保手套。
夜里,借着月光,二卒拆洗旧手套,小花帮他:“二哥,太冻手了!明天再弄吧?”“俺想赶在年前给你每个哥哥打一件,让他们暖暖和和过个年。”“好啊!哎,那俺的呢?”“当然先给你打!”小花笑。
大家要睡了。二卒却冻得患上了气管炎,咳嗽不止,闹得大家睡不着。
五炮:“老六,你觉得二哥像啥?”“二哥就是二哥呗,能像啥?”“小老头啊!咱爷不就这样咳嗽吗?”“哎,真像!”哥俩笑起来。四象怒了,给他俩两脚:“没良心的混蛋!二哥还不都为了咱?咱都穿上线衣了,二哥呢?还是光板棉袄!”“老四,你干啥?他俩就是逗个笑,你……”四象脱下自己的线衣扔给二卒:“二哥,你穿上!”“俺的就打好了,不差这一、半天。”“不中!你不穿,俺不睡!”二卒笑:“不睡咱俩就拉拉呗!”“俺想睡,可你总这样咳,俺咋睡?”二卒想想:“那好,俺换。”
过年了。每人都穿上二卒打的线衣,在院子里准备照相。文渊和秀秀看着很开心。
帅回来:“干啥?咋都在院子里站着?”文渊突然皱眉头:“糟了,没帅的!”秀秀也急了:“俺的给他!”二卒却拿出一件线衣,递给帅:“大哥,这是你的!”
公社的文化干事用相机记录下一家人难得的欢乐一刻。
文渊带着二卒去赶年集,锁柱父子也来了。“锁柱,跟你张叔多学学,人家买卖做得邪好!”“大哥,客气,你买卖做得那就才叫好呢!”“俺咋是客气?你爹生意做得就好!锁柱,知道不,快解放那会儿,张叔他爹被棒老二抢了两麻袋铜子儿呢。两麻袋呀,折现在,得顶多少钱!”“快别说这个了!幸亏被抢了,要不一准划成地主,现在有没有命都难说哩!”
文渊带着二卒四处瞧看。“……这个大爷看牲口是把好手,从没看走眼;那个大叔手是一杆秤,他抓一把粮食,说多少,就多少,一钱都不带差的。他们的手艺,你只要能学会一门儿,就吃喝不愁了。你想学哪个?”可惜二卒没兴趣,“俺哪个都不想学。”“那你想干啥?”“不知道。俺就知道不想干啥。”“你不想干啥?”“俺不想被人瞧不起。”“你觉着做买卖丢人?你觉着你爷你爹做买卖给你丢人?!”“做买卖不丢人,可啥都看人脸色,俺不舒服。”“浑身还没二两毛,就惦记舒服不舒服。告诉你,要活人,就别想舒服!”二卒一笑,不再辩解。文渊看着他,觉得不可理解。
爷俩坐在小饭铺的小凳子上等上菜。文渊抽出一支烟,递给二卒。二卒拒绝。“你没偷着抽过?”“没。”“好多小儿都偷着抽哩。”“人是人,俺是俺,俺不喜欢那味儿。”
文渊倒了一杯酒:“尝尝?”二卒摇头。“也不喜欢这味儿?”二卒点头。文渊自己喝了一口:“毛主席说,不亲口尝一尝,就不知道啥是梨味儿。”“你不说,毛主席操的心,俺不能操吗?”“你个死孩子,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忘不了!”文渊有些绝望,“你说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到底好啥呀?”
煮羊头端上来。文渊抽烟,示意二卒开吃。二卒上来就是一大口。“你好吃肉?”二卒边嚼边点头。“唉,你这辈子算完了。”“为啥?”“连粮都吃不饱,肉能随便吃?你这辈子咋活呀!”“谁知道以后会咋样。”二卒继续大嚼。
四象在房后偷着抽烟,六士眼馋:“四哥,给俺抽一口呗!”“小屁孩儿不能抽!”“你才比俺大四岁,算大人哪?”“跟你比,就算!”六士委屈得要哭,四象才给他抽了一口。机会难得,六士玩命一嘬,迅速晕了,还吐了。“还说你不是小屁孩儿,咋样?活该!”
三马和五炮在窝棚里偷着喝酒。酒装在一个小安倍瓶里,你一口、我一口。三马把最后一口喝了,五炮不干了:“这口是俺的!”向三马扑去,却从铺上摔到地上,显然高了;三马止不住地狂笑,显然也高了。
村街上,孩童们在放鞭炮,但没人成串地放,都是拆开来一个一个地放。放了一轮,不约而同地不放了,留待晚上。六士跟四彪侃上了。“抽过烟吗?”“你抽过?”“当然!刚抽的!”“啥滋味?呛吗?”“不呛,晕。”
五炮问三豹。“喝过酒没?”“你喝过?”“当然!刚喝过!”“啥滋味?”“比药难喝,嗓子还辣呢。”“吹吧你,俺看俺爹喝酒,得着呢!”“不信你尝尝!”“没酒,咋尝?”“你爹不有嘛,偷点。”“俺爹贼着呢,喝他一钱酒,都能看出来。”“哈哈,你不中了吧?”
天已黄昏。刚过了年,家家都吃了几顿饱饭,饭场上的气氛比较欢乐。二卒三马从旁边走过,老贼头叫他俩:“干啥去呀?”二卒笑笑不理,三马逞能:“俺家做的葱油烙馍,给俺爷奶送去。”“吆,你爹你娘还没把你爷你奶气死呀?赶紧,气死他们省粮食呀!”众人哄笑,弄得二卒兄弟俩灰溜溜的。老贼头更来劲了:“听武岳隔壁说,文渊两口子隔三差五就跟他爹娘吵一回,比挂钟还准哩!哈哈!”众人没笑,其实,谁比谁家强多少呢?
三马恨恨地小声骂道:“****娘!”二卒拉拉他,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