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中原镇有个粮所,公社干部和其他吃国家粮的凭本儿在这儿买供应粮。兴旺用船型斗给顾客称粮。送走一位顾客,他一边整理粮箱子,一边吆喝:“下一位!买点啥?”
下一位顾客只笑不说话,还递上一支烟卷。兴旺抬头,是文渊。“二叔,你咋来了?你家不吃供应啊!”兴旺也是西庄人。“俺不买供应粮。”文渊看看四周,除了他俩,没别的顾客,“能不能帮俺买点仓底粮?”农民口粮由队里分,粮所不能卖粮给农民。但粮所清仓的库底粮可以自行处理,粮不够吃的农民便找各种关系钻这个门道。过年了,家里没麦,认识粮所的人,就能用玉米地瓜换小麦。兴旺因此很受西庄人待见。“二叔,不是不帮你,实在是找的人太多,都咱村儿的,俺谁都不能得罪。”“俺家小儿多,你看……”
兴旺不知怎么说好,进来一位顾客,帮他解了围。“等月底清仓吧,俺看看,能帮一定帮!(冲顾客)买点啥粮?”
夜已深,孩子们都睡着了。文渊想爬到秀秀这头来,秀秀不许:“已经八个小儿,一个妮儿,再生可真养不活了。”文渊作罢:“都怪老二。”“咋怪他?”“他非弄那个破镜子,闹得小买卖也不敢再做了,真让政府当特务抓起来,这个家就毁了。”说来是笑话,想想蛮诡异——小儿多粮不够,文渊便想偷着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文渊家若因吃不饱闹出事来不好看,队里就睁眼闭眼让他做买卖;老贼头跋扈惯了,非要分点儿肥;文渊嘴上说喂狗心里却不甘,便让二卒顶替自己;二卒想照顾弟妹,便抠出别人丢弃的碎镜片;三马嘚瑟令兽们不爽,碎镜片便成了特务;特务事涉政治,生产队只好交给公社;事情闹到台面上,小买卖就没法再做了……转了一圈回到起点:小儿多粮不够,文渊怎么办?
“俺找了兴旺,可找他的人太多,怕是指望不上。”“那咋办?”文渊沉默。“要不让老二跟庆山学手艺?他活儿不断,有活钱儿。老二跟着他,多少也挣点,能顾住自己也中。”庆山是兴旺的爹。过去西庄都是童养媳,夫妻差个十几岁很常见。庆山五十多,他媳妇三十几,跟秀秀差不多,俩人关系挺好。文渊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同意。秀秀爬起来给二卒收拾衣服,儿子在家里,穿成啥样没人说,跟着师傅学手艺,穿得太不像样子,不说丢她这个娘的脸,只怕师傅也不高兴呢。
第二天一早,秀秀给二卒试衣服,置不起新的,把旧衣服缝补整齐,清洗一下。
“娘,走亲戚呀?”“不走亲戚。跟你爹去拜个师傅。你也十二三了,出去得有个人样子。”这算二卒第一次正式迈出家门、进入社会,秀秀不住叮嘱,“出门别跟人家搁气,别跟人家争东西,别拿人家的东西,到人家家,赶上吃饭就避开,别让人看不起;人家让,也别吃。”“娘,走亲戚不也这样吗?”“理儿一样,可走亲戚不累,学徒不轻省。在家里,姊妹多,该出不该出的力你出了,该受不该受的气你也受了。可学徒不一样,师傅不歇,你不能停,累得很。”“累俺不怕,只要别人不卷、不打、不骂。”秀秀还想说啥,文渊出来,“别说没用的了,庆山人不孬。走吧。”
庆山会编苇席芦席,会打粮茓子、编席片(为防锅跑气,在锅上先盖席片,像个垫子一样,再盖锅盖),还会编小鸡翻蛋篓、打苇芭。西庄一带盖房,在檩上铺苇笆,有钱的在苇芭上挂瓦,没钱的抹泥苫草。苇子由主家预备,庆山带着工具去打,三间房的苇芭,他五晌打好,能得四、五块钱,这是个人收入。编席是队里副业,一张席折多少工分。方圆几十里庆山手艺最好,谁家造房子都请他,庆山因此不愁吃喝,还把儿子兴旺弄进了镇粮所。
文渊带二卒来庆山家拜师。庆山和妻子端坐牌位桌两端,二卒跪在他们面前磕头,文渊站在后面监看。“师傅!师娘!”“好了,意思意思就中,让人看见,该批咱搞四旧了。”二卒起身,从爹手里接过两个鸡蛋,摆在牌位桌上,自己端立庆山身边。
“二卒,学徒啥规矩,你爹肯定都说了,俺就不再讲啥。打从今儿起,俺会尽心教,你也要好生学。”“是,师傅!”
师傅家一天用两担水,二卒每天早起挑。人家挑水用两只桶,二卒前面是木筲,后面是小铁桶。三丈深井没辘轳,用绳子提,木筲太大提不动,二卒就用小铁桶分几次提。从师傅家到水井二百米,二卒一口气挑不下来,中间得歇几歇。水瓮齐胸,倒水要费不少劲。
挑完水、倒完尿盆,二卒背起工具包,跟师傅出去打苇芭。
一户人家正在盖房。墙是土坯的,只在北墙外面竖着砌了半截砖,以便防雨。
庆山在旁边空场上编苇芭。二卒一边给师傅擦汗端水,一边学艺。
户主端来烟茶:“庆山,歇口气儿!”“不碍,编完这片再歇。”“你一来就编,一气儿没歇,俺心里多不落忍!”“庄户人家盖个房不容易,俺不尽心那是欺师灭祖哩。别操心俺,去那边盯着吧,俺保证不耽误。”户主把烟茶交给二卒。“你收的徒弟?”“算不上,收徒那是四旧,谁敢?俺村儿的,没事来跟着看看眼。”“不错,将来一定有出息!”“可不敢这样夸,再好的苇子,也得截根去梢打上眼儿,才能编成苇芭。”
吃了中饭推磨,要不晚上没吃的。人家磨棍在腰,二卒个矮,磨棍当胸。师傅师娘也推,推到下午上班,刚够一天吃的。
黄昏,二卒跟师傅回村。走到村口,庆山从褡裢里掏出两个烧饼给他,“你吃一个吧,给你兄弟留一个就中。”二卒笑笑,“师傅,俺回了?”挥挥手,分头走。
二卒先去看爷奶。年老体弱,爷奶只能干点杂活,剁鸡食、纺棉花。“爷!奶!”“二卒来了?”“跟庆山学手艺呢?”“嗯。”“庆山手艺好,人不孬,好好跟他学。”“嗯。俺给你们带个烧饼。”二卒掏出烧饼递给奶。“奶,俺帮你纺,你把烧饼吃了,要不大林二林看见,你们该吃不上了。”二卒坐下纺花。
奶把烧饼掰开,给爷一半。爷闻闻:“恁香!老孙家的吧?俺见过他做,一层面、一层油,再撒一层芝麻盐儿,地道!(对老伴)哎,倒碗水,要不两口下去,不知落哪儿去了。”
武岳妻抱着二林、领着大林回来。“婶子!”“二卒来了?稀客呀!”“俺天天跟师傅去外村干活。婶子……”二卒还想说啥,可婶子看见烧饼,没空理他。
“大林,知道那叫啥不?”大林眼巴巴地看着。“那叫烧饼,可香了!可那是爷奶的,咱不要,看看、闻闻就中。啊?”听她这样说,爷奶哪还吃得下。奶把自己的半个烧饼给了二林,爷也把自己的给了大林。“你看,多不合适!”“有啥不合适,本来就是给俺孙留的。拿着!”大林接过烧饼,迅速塞进嘴里下去。“还没谢谢爷呢!”大林说话本就乌里乌涂的,又被烧饼噎住了:“谢谢,嗝儿,爷,嗝儿!”
二卒纺花,装没看见。
二卒把一个烧饼掰四份,分给已经躺在铺上的四个弟弟。三个迅速吃下,三马留着。
四象:“嘴里香、睡得香!”五炮摸摸肚子:“二哥,咋更饿了呢?饿得睡不着!”三马:“谁让你吃那么快呢。”五炮:“不快吃,又被你骗去了!你骗俺白馍,还不算完呢!”三马笑:“都哪辈子的事儿了,你还记着?你别叫五炮,叫五鸡算了,小肚鸡肠。”
五炮说不过三哥,想动手。二卒发话:“兄弟之间,说说没啥,不许动手!”五炮没敢动手。可三马得势不饶人,故意做鬼脸气五炮。五炮又要急,二卒先给了三马一巴掌:“当哥的也得有个当哥的样儿!睡觉!”三马蔫了,五炮这才作罢。
可他还是睡不着,四下撒摸。四象睡着了,六士已经打起呼噜。五炮正要闭眼,六士吸引了他的目光——原来六士嘴角还沾着一粒芝麻!五炮小心地把那粒芝麻粘下来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二卒笑了。
三马:“你也不嫌恶心?”“自家兄弟,有啥恶心的。四彪说,他爷死前还从驴粪蛋里找黑豆吃呢。”“越来越恶心了你。”五炮故意做呕吐状,恶心三马。二卒笑:“还闹?再闹明天没烧饼!”五炮这才不再闹了。
哥儿五个两个一组,通腿睡。五炮跟六士,二卒跟四象,就三马自己一个被窝。
二卒睡不着,三马也睡不着:“二哥,编苇芭有意思不?”“有啊。”“不就摆弄苇子嘛,有啥意思?”“编错一点都不中,得重来,可占心了,一编起来啥都不想,俺头回编,连歇晌都忘了。”“俺看你手上都是口子。”“你没见俺师傅的手,刀拉上去都没事儿。等出了徒,俺的手也不怕苇蔑割了。”“十指连心,多疼!”“不学艺,手不疼,可肚子不饿呀?”“等俺想个法儿,不受罪,也不饿肚。”二卒笑:“别等,睡着就梦见了。”
第二天,三马拿着二卒带回来的烧饼出去显摆。他不急着吃,用手指蘸芝麻一粒一粒地品尝,把四彪他们逗引过来。“谁知道为啥芝麻恁香?”“知道咋?不知道咋?”“知道俺就给他颗芝麻香香,不知道就看着俺吃呗。”“俺知道,芝麻里有油!”“公社常主任的电驴子也有油,咋不香?”“芝麻油是人吃的,不香不好吃;常主任那油是电驴子吃的,电驴子没舌头,吃不出香臭!是这理儿不?”“还真是这理儿。来,这颗最大的给你!”三马蘸起一粒黑乎乎的小球放在四彪手心。四彪用舌头把黑球舔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吐出来,“****娘,土坷垃!”三马大笑着逃走,四彪急追。孩子们哄笑。
又一个黄昏,庆山和二卒收工回家。
走到村口,老贼头拦住他们:“庆山,这小兔崽子跟你学艺呢?”“咋?”“不许教他。”“为啥?”“俺不愿意!”“俺的事儿用不着你管,管好你自己吧。”“好,你等着!”老贼头走了。“师傅,老贼头会找你麻烦的。”“怕他个**!一个贼种,干啥啥不中,就仗着有把子力气穷横。别理他。”
晚上兴旺回家,爹在磨篾刀,娘问他得罪啥人没?“没啊!俺见天在单位上班,除了顾客,不接触别人。咋了?”“咱大门被人泼了粪!”“啊?俺说门板咋是湿的呢。”“俺刚洗刷的。”“咋回事?”“这不正问你爹呢嘛。老头子……”“别问了,俺知道谁干的。”“谁?”“老贼头。”“啊,你咋得罪他了?!”“还不都为二卒跟俺学徒,哼!”
庆山找到村部:“支书队长,你们管不?不管俺就劈了他。”“我已经批评他了,要他向你道歉!可……”“可啥?”“你也知道他们两家咋回事,不是阶级敌人,胜似阶级敌人。”庆山两眼一瞪:“扯狗蛋!不就过去那点屁事嘛——他家杀猪,文渊家做熟肉,都要买猪。老老贼头总压价,文渊他爹给的高,抢生意嘛。”“既然知道,我劝你别掺和。”“生意就该像文渊家那样做,老老贼头那叫欺行霸市!哪个朝代也不中!”“你要是这态度,组织上就不好管了。”“好。老贼头跟你门儿近,你告给他,再惹俺,刀上见!”
庆山把篾刀拍在棋盘上,震得棋子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