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嫁妆里有双银筷子,顶头刻着几支荷叶和莲花,我刚会自己吃饭,妈就拿来给我用。这筷子滑溜溜的,夹什么都费劲,我握的那样紧,照旧两样掉三样。娘娘对妈说:“妙妙筷子握的短,嫁的不会远,将来大学去上海念吧。”妈破天荒没反对,我想想也好,把一张高考志愿统统填了上海的学校。
一上大学,自此回家,左邻右舍就管我叫“上海人”,我每次都含糊答应,不想一天福保叔就找上门来了。
“妙妙!”他揪着只鹅站在湿漉漉的天井里,满面通红,看来夜饭喝了不少酒。“我来寻侬个上海人帮记忙!”他嗓门那样大,鹅都叫的没他响。我冲他笑了笑。
“吾家爷生病了,唉唉,作孽,铜钿勿晓得给出去多少,一点用也没有!”“哦,那叫齐龙看过吗?”——齐龙是镇上最好的中医。“没用没用!”福保摇摇头,“齐龙不行,中药吃了一个大暑,仍归便血,叫我们送到市里,在一院住了大半个月,把能查的全查个遍,化验单迭的山一样高,放在机器里照来照去,到现在得了什么病都说不出来,又叫我们吃进口药,好像我是印钞票的一样,结果血照样出,钱照样花,问他们怎么办,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老爷子瘦的只剩下把骨头,真个罪过!”
我胆战心惊地接过鹅,让他进屋坐,一家老小直愣愣地盯着他,想不出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留生以前身体多少好,挑河泥就数伊挑的多---”娘娘到底上了年纪,说着说着就要落眼泪,“伊人品好,干活又卖力,可惜这个---”“我晓得了,福保阿叔”,我赶紧把话岔开,免的又讲起那个“天杀的日本爷”,“你是想去上海看医生吧?”“对对对!到底大学生聪明!”福保叔连连拍着大腿,“我这世人最远去的就是县城,火车轮船飞机一样也没坐过,到了大城市就怕东南西北也分不清,这次等你放假回学校,就把我们爷俩个带上,找办上海最好的大医院,我去找个厉害的专家看看。”
乡亲有难,哪有不帮的道理,何况收了人家一只鹅。中秋刚过,我陪福保接上留生阿爹,三个人直奔××医院。
去××医院一则确实名声在外,二则师母是那里的护士长,我便恳求着走了后门,把阿爹直接送进了诊室。
坐诊的专家是个白发苍苍的教授,慈眉善目,风度翩翩,只是说话声太小,耳背的阿爹从头到尾一句都没听见,好在他也听不懂普通话。
“老人家,你在家是干什么的?”“噢—”阿爹言语了一声,求助地望了我一眼。
“他一直都种田”,我干脆地讲。
“你平常卫生习惯怎么样?吃饭的时候洗不洗手?”医生看着阿爹的十个黑指甲问
“不洗,浇水浇粪都不洗”,我又说。
我们正一问一答,阿爹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摸出张纸片,“医生,侬帮吾奴看较这只药方---”“哦,这个我不懂的,不懂的”,医生果断地摆摆手,阿爹便有些僵硬,不知所措地咳了两声。“上海的西医从来不开中医方子的,侬给伊看这个作啥!”我对阿爹说。
又聊了几句病症,看了几眼化验单,医生笑眯眯地开了处方,“老人家,我给你开两片药,回去吃了就好,你肚子里长了蛔虫,钻的地方不巧,以后卫生习惯养好,吃饭一定要洗手,年纪大了也别再辛苦了,享享清福吧。”
药拿到手,是两片滚圆的肠虫清,一共一块八毛钱。福保看了半天,怎么也不相信,“这就好了?”他捏着药问到我脸上,“不用住院?”“没什么大病住什么院?!医生都说吃了就好,快带阿爹回去吧。”
果然,十一回家,留生送来两只老母鸡,说阿爹吃了药,打下小拇指那么粗的两条虫,在家躺了几天,现在全都好了,昨日已经上街卖菜去。
我万分欣慰,可惜好景不长,阿爹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走了样,就有各式各样抽筋发热头痛咳嗽近视眼的找上门,以为我有多大的神通,认识多少奇妙的神医,两块钱医百病。那齐龙本与我家相处的不错,打那以后便有点面和心不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