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永远都忘不了刚进黄家班的那一天,天阴沉得可怕,下着毛毛细雨,秋日的雨缠绵,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强劲的哀伤。我撑着油纸伞走在那条窄窄的青石板小道上,清冷的微风拂过我的脸,我仍旧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进入梨园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梦想,当梦想真的成真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满足。
可我也没有想到过,当这个梦想成真的时候,另一个却陨落了。当我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父亲愁眉苦脸地坐在台阶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我看见他的双鬓泛着白发,就像是一把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在我的心口。家里人来人往,邻居家的胖大婶拍拍我父亲的肩膀,父亲微微一愣,轻轻抬起头来。
我走向他,他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眸盛满哀伤,我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额头上那些细小的皱纹,那些皱纹在我走的时候还从未出现过。我的心顿时微微撕疼着,于是我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双鬓,他的胡须又长了许多,一种沉重的沧桑感压在我的心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抓得我感到生疼。父亲从未这样抓过我的手,他的双眉紧蹙,然后轻轻松开我的手,压低声音说:“墨音,你去城里考试,考得如何?”父亲从未赞成我去唱戏,他总希望我去当个教师之类的,可我不愿意这样平庸地生活着。或许我热爱舞台,因为我执意地认为,那是我的一种宿命,不可逃脱,不可反抗的宿命。
我点点头,轻轻偎在他的怀里,暖暖的。父亲一直都很瘦,教书教了大半辈子,他从未有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岁月和贫穷的生活将他从一个七尺男儿磨成一个瘦小老头儿。我倒在他的怀里,他满身的骨头磕得我感到有丝疼。
他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那是一双宽厚的手。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然后轻声说:“你看看你母亲吧,她一直在等着你回来。”这是我印象中父亲第一次流泪,那是一滴充满哀伤而又无奈的泪。
我微微一怔,在慌乱中冲进房间里。母亲的屋里有点潮湿,可能是雨天的缘故。胖大婶和邻居家几个婆婆围在她的床榻前,我看见她们在拭泪,当她们看到我的时候,胖大婶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她哽咽道:“墨音,等等别哭,让你娘走得安心些。”
我点点头。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听清楚胖大婶在说些什么了,可我还是点头了。走近她床榻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安详地闭着双眼,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大红色旗袍,那是她和父亲结婚时,姥姥帮她缝的。
母亲是个美丽的江南女子,一直到此时此刻,她也美得那般不可方物。小时候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她抱着我,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因为你的父亲是个大才子。”小时候的我并不了解母亲的意思,总觉得父亲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母亲喜欢他,或许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如今她去了,带走了那件她最喜欢的大红色旗袍,我知道父亲的心在微微撕疼着,他深爱着母亲,只是当他面临这一切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母亲的离去,造就了我一生的遗憾。胖大婶的一句话令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墨音呀,你娘一直在等你,可你去了城里,一直到今早,才去的。”
我为了自己的梦想,却得来了和母亲的天人永隔。这将会是我心中的一道伤痕,有谁知道。
(2)
母亲下葬的那一天,天空的雨下得滂沱,我跪在墓前,大雨浇湿了我的一切。几个壮汉把橙黄色的棺木轻轻抬进大坑里,我哭,父亲就蹲下来抱着我。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瘦小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然后我抱着他,痛哭失声。
逝者已去,我们能留给她的,会是什么呢?一阵哭声,一场思念?我们无从知道,有时候又恰恰是这两种东西的结合,我们只能用泪水和思念来缅怀他们,对么?
父亲把母亲的相挂在大堂中央,我抬头看着。父亲站在我的身旁傻傻地笑,他说:“前几年跟你娘去城里,你娘非要照一张,唯今都派上用场了。墨音,赶明儿你再陪爹去趟城里,爹也想照张,就和你娘摆在一起。”我点头,爹笑了,他把她的照片取下来,用一条青色的手绢仔细地擦拭着,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二十次擦那张照片了。
他一直感觉到母亲没有离去,就在这屋子里。而这种感觉,恰好我也有。
(3)
在去黄家班报道的前一晚上,我静静地收拾着行李。父亲坐在我的床头抽着烟,自从母亲走后,他的生活又变得平静如水,除了教书,在家闲暇的时候他也帮别人写家书。
他起身走出去,当他再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深蓝色包袱,他坐在我的床头轻轻地打开了它,叹了口气,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他抖开了它,是一件美丽的戏服,桃粉色的,看样子贵气极了。
我抬头看着父亲,他微微一笑,说:“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我们小镇上顶顶有名的青衣。后来怀上了你,我就没让她去唱戏了。墨儿,唱戏一直是你母亲的愿望,她希望你穿上她的戏服,为她完成未完成的梦想。”我的心微微一沉,望向父亲。
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爹原本不希望你去当个戏子的,可若你愿意,你就去吧。这是你娘的遗愿,爹只想完成它。”我抱着父亲,他微微一怔,紧紧地拥着我。那一晚,我看到窗外柔和的月光洒满这片地,仿若在告诉我,离去,只为了更好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