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皑皑白雪映的房中一室冷清,程卿月看着这屋子很是烦躁,她开口唤来一众下人,命她们将屋子里凡是红色的物件悉数换下。
如今,她不再是丞相府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小姐了。已是丞相夫人的她,终于可以随意出入丞相府各处而无需避人了。可看着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丫鬟们,她觉得比以前更孤单。
已经是第几天了,程卿月看着丫鬟将贴在窗子上的‘囍’字小心揭下,自从洞房一夜后,程天浩再没回过这本属于他的卧房。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被茶杯碎片割破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一道细纹,那细纹画了个弧线将她手心的三条纹路齐齐断了。看来她的爱情,她的事业和她的这条命都要栽到程天浩手里。
那又如何,程卿月轻笑一声。
一嬷嬷禀她:“夫人,刚刚换过帘帐,屋内灰尘大的很,我们开窗将灰尘放一放,您也出去走走透透气。”她点了点头,扯过狐裘,起身出去了。
站在院子中,程卿月有些迷茫,她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五年里在丞相府的时日屈指可数,而在这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陪着鱼菱就是在程天浩处。现如今她自己的院子她不愿再回,那里的一花一草都是杨妈悉心打理,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杨妈命丧她手的事情。而程天浩那里也不能去,即便她身为杀手,虽早把脸面这种事抛到九天云外,可是她的骄傲和自尊也没法让她主动去贴近那个人。
去梅园吧!
这寒冬腊月的,程天浩生性怕冷,应该不会跑去那里吹风吧。程卿月这样想着,便抬腿向梅园走去。可是她对丞相府内山水集中的后半部分庭院实在不熟悉,梅园也只是鱼菱吵着堆雪人时被拉着去过两回罢了,绕了许久可算是叫她找到了。
园子不大,梅花开的却好。松软的细雪覆在花枝上,点点红梅从细雪下探出头来,好似神女娇俏的额间花,是这一片素白中最美的一笔。
程天浩不喜欢热闹,丞相府下人不多,院子还大,下人们平日里都在前院被扫洒的活计拘着,整个园子无人照料,株株冷梅均是自生自灭,却也开出了个别家凡花无从比拟的风骨。
程卿月矮身避开枝桠,凭着记忆绕过几株梅花,果然找到一块不小的圆石,那石头还是两年前鱼菱求她推过去的。
两年前,她刀法小成,拜出师门,为了程天浩开始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一日办事归来,直奔程天浩书房复命,到门口却看见鱼菱手中拿着一页纸,站在程天浩书案前,漂亮的小脸蛋气的通红。她走进去摸摸鱼菱的头,问程天浩:“怎么了?”
凤眸稍稍染上了些玩味的颜色:“你让她自己和你说。”
“姐姐,”鱼菱扬起委屈的小脸:“大哥欺负我。”
“明明是你自己不好好读书,写出那么丢人的文章糟了夫子批评,怎么成了我欺负你?”程天浩面无表情的说着,漂亮的凤眸中,笑意却又浓了几分。
“鱼菱,到底怎么回事?”很明显这一切问题都来源于鱼菱手上的纸,她蹲下身子,伸手去拿。
“昨天夫子留了一篇习作,叫我描写吴国的雪山,”鱼菱义正言辞:“我特意用了古体写了一篇。”
“用古体很好啊,你怎么写的?”她问道。
“卿月,我给你念念鱼菱的习作。”程天浩从手旁拿起另外一张纸,天生一副好嗓音顺滑如丝:“雪山千丈高,不能望见顶。山体陡如立,无处可攀去。四面千层雪,一踏掉到底。莫要大声喊,否则驾鹤去。”
程天浩念到‘一踏掉到底’的时候,她的脸色就很难看了。没想到接下来还有‘否则驾鹤去’这等惊天动地的语句,她已经哭笑不得了。
“怎么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程天浩将那薄纸慎重的夹在一本古籍中:“这就当做丞相府的镇府之宝吧。”
鱼菱气的直跺脚:“姐姐,你看大哥啊!”
“那这又是什么?”她看着从鱼菱手里拿来的纸,上面是一首诗。
“这是夫子给的评语,我没看懂,拿来请教大哥。”鱼菱小脸气的更红了些:“结果大哥说夫子骂我是傻子,大哥还叫我把这诗背下来,要我终身不忘。”
她仔细看了看那首诗:
朽以六旬古稀岁,
木强为育人。
不期天下桃李恩,
可愿明表文。
雕示圣人阅此篇,
也需俯身问。
“鱼菱,乖。”她摸摸鱼菱的小脑袋,笑笑说:“夫子没有说你是傻子,你大哥也只是因你文章写得不好,一时气话而已。”
“那夫子说我是啥?”
“额.朽木。”她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大哥,朽木是啥?”鱼菱眨着大眼睛问程天浩。
午后的阳光洒在程天浩清秀的脸上,掩住了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笑意。
“傻子。”
程卿月在圆石前蹲下身子,轻轻靠在那副模糊不清的画上,凉意透过皮肤渗到骨子里。昔日欢笑犹在耳边,可如今斯人已去,留她一人和这一园冷梅,独自凄凉。
“哇.气死我了!”鱼菱在程天浩的书房撒泼打滚。
“好了,好了。”她拉起鱼菱:“你要怎么才能不生气?”
“夫子是我授业恩师,我又不能打他。”鱼菱委屈的撅起小嘴:“姐姐,你给我找块大石头,我把它当成夫子,好好打它五十个的大雪球,方能解气。”
“你看中哪块石头了,姐姐给你搬。”
鱼菱眼珠一转:“去梅园吧,那里石头多,人也少,雪又厚又干净。”
鱼菱闹成这样,程天浩也没急着问她事情进展,左右都办妥了,她打算先陪鱼菱玩一会,再回来和程天浩细说事情。她牵起鱼菱的手,准备离开,却看见书案后的程天浩也站了起来。
“今日没什么事,我也去梅园走走吧。”几缕黑发挡在他英俊的侧脸前,一双凤眸微微上挑,柔和虽不及眼底,但也不似平日里深沉冷肃。
鱼菱听到大哥也要去高兴的不得了,程天浩政务繁忙,她又常年不在府中,三人平日里连凑在一桌上吃顿饭都是难得,更别提能一起在梅园里玩耍一番了。
她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外面风大,你怕冷,披件大氅吧。”
程天浩并未应声,只是伸手拿起了架子上黑色的大氅披在身上。那大氅质地优良,取得是他们吴国最上等的紫貂皮,毛质油亮,轻盈柔顺。雍容华贵的貂皮大氅正合程天浩清高的气质,饱满的黑色衬得他皮肤更白了几分。
他美得像是画中飘出的仙,只一眼,她神思便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梅园果真如鱼菱所说,空无一人。程卿月牵着鱼菱走在前面,程天浩缓步跟在后面。
“姐姐,就这块。”鱼菱四下张望,终于挑中一块不小的圆石。
石头不小,不过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她四下一瞧,寻得一根小臂粗的树枝,卡在圆石根部一撬,石头便立了起来,她将圆石推至开阔地,以防鱼菱玩耍被树枝划伤。
“好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她拍了拍手上的灰。
鱼菱找了块尖锐的小石头,在圆石上画了个老头的半身像。
“你不是要打你夫子泄气么,画看门的徐大爷做什么?”程天浩居高临下的看着蹲在圆石前的鱼菱。
她出入丞相府多半都是夜里翻围墙的,所以并没见过看门的徐大爷。倒是鱼菱的夫子,她远处瞧过两眼。鱼菱画到一半时,她就知道鱼菱画的不像,只不过没想过会不像到让程天浩觉得这是另外一个人。不过看到他的表情时她便知道,程天浩大概只是寻鱼菱开心罢了。
她蹲下身子,虽不知道程天浩的好心情从何而来,不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能错过呢:“鱼菱,不像没关系,叫你大哥画,他画的像。”
鱼菱被程天浩气的够呛,举起小石头,一副‘看你能画成管家还是厨子’的表情。
程天浩挑了挑眉,接过小石头蹲了下来,并没有擦掉鱼菱的画,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多加的几笔,的确像了很多。
鱼菱不服气:“大哥,你怎么不画夫子的胡子?”她知道这是鱼菱故意为难程天浩了。鱼菱画的夫子原本就不是很大,小石头笔触又粗,以这样的情况添上的胡子定然是败笔。她想打个圆场算了,原本只是陪鱼菱玩一玩,现在反倒是弄的像在考程天浩的画功了。
程天浩听到鱼菱的质问到也没什么反应,将小石头放在圆石边缘比了比角度,一个发力,小石头应声开裂,碎成两半。手指按着小石头的截面,程天浩在那夫子的下颚处轻巧的一划,一撮飘逸的胡子跃然于石头上。
她不禁大为赞叹,小石头因为太粗不能画线,程天浩就直接用它画面,灵巧的手腕变换着角度,将鱼菱夫子那种学究气质体现的淋漓尽致。
程天浩将只剩一半的小石头扔在一旁,轻轻拂去手上石头的粉末,凤眸微阖:“怎样?”
“大哥你太厉害了,这都能画得这么像。看在你给我画画的份上,刚才欺负我的事就这么扯平了哦。”鱼菱已经开始团雪球了。
程卿月回忆着鱼菱的手法,团好一个个雪球垒在一旁,很快雪球堆起一座小山。她站起身来,竟觉得有些乏了,她心中惊觉不可这般荒废武艺,今后定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勤加练习才行。
伸了个懒腰,程卿月拿起小山最上的一个雪球,转过身去背对圆石,闭上眼凝神静气。再睁眼时,戾气横溢,回身抬手。电光火石之间,雪球像暗器般飞射出去,看不清飞行的轨迹,只听“啪”一声,白色雪球在那模糊画像上碎裂开来。
程卿月一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桀骜的表情,看起来已经不满足于固定不动的目标了。眼风一扫,起身一跃,离地半米多高,右手掰下一根大约一般长刀长的树枝。狠一发力,树枝抽在头上的树干上,上面梅花悉数掉落。
片片梅花翻飞在这素白天地间,程卿月左脚踢进雪球之中,抬腿带起五个雪球飞向空中。抬手劈去,一个雪球即可碎开,长裙飞舞,她一个转身,挑碎另一个雪球。右脚落地,腰间一个巧劲,裙摆还来不及下落便又旋转起来,左脚轻抬,踢碎一个,右手横劈,斩碎一个。
还有一个,马上就要落地了。程卿月扔掉树枝,反弯腰肢,双手撑地,右脚一个前推,雪球没有碎开而是向前飞去。
一个完美的后翻,她站稳后抬头,却看到一个披着貂皮大氅的修长身影。而那被她踢飞的雪球,正巧砸在那人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