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是贵人举荐的贵人
龙十三隐居在近海滨处的私人别墅区，这里闲杂人等鲜少涉足，豪富之人怪癖极多，龙十三的离群索居习性在此地显得稀松平常。
龙十三是精于谋划的人，他早就预见隐居的日子必然清冷，故此他可以坦然面对眼下这种秋水长天一眼望去渺渺苍苍的生活。冥想，读书，养花，莳草，偶尔写诗，他的生活是高洁的，安宁的，除了——除了想念嘉丽的时候。
那个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明明，她该是陌生的，但他常常想她，常常想，故此她熟悉起来。
龙十三忘不了那个夜晚，他本是定性又淡然的人，但面对人生中最大转折点，他也不由心潮澎湃、举止失当起来。
那晚，龙十三知道自己隔天就会斩断自己与前半生的所有联系。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沉重到极端，竟然变得狂妄起来，兴起不如一醉的放纵念头。
龙十三记得他很紧地抱住嘉丽，他不能否认，那晚他的行为算得上是强迫。虽然于男女之事并无多少经验，但龙十三亦知道强迫女子是不对的，不好的，想到这里，十三的脸颊泛红，眼神像醉了一般飘忽起来。
他很紧很紧地把她勒在双臂之间，就像奋力留住某种正在慢慢消逝的东西，他感觉到她的僵硬她的挣扎，但他死不松手，于是她渐渐软化了，像新养的小宠物，刚开始总有点怕人，最后却总会自己依偎过来。
嘉丽抬眼看他，她的眼神中有不忍有怜悯，她感受到了他的绝望他的慌张，她是心思玲珑的女孩儿。
他们仅仅见过一面，他们萍水相逢，但是龙十三相信自己是懂她的。了解一个人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用心。
他仍这么清晰地记得她的芬芳，像数万朵玫瑰在同一秒内开放，天地之间满溢甜软的香气，他连灵魂都开始颤抖……晾晒好的水顺着非洲紫罗兰的叶子倾泻而下，哗哗的水声惊动龙十三，他这才回神，调整手势，认真浇花。
大旗前来拜访师父，龙十三提及嘉丽的事。
“什么？”大旗听说师父竟然把自己诈死的事告诉一个几乎不算认识的小女子，他急得跳脚。
“她会为我保密。”龙十三十分笃定地说。
“她是女明星！你又不是不知道女明星是怎样的！”大旗急得团团乱转，相信女明星还不如去相信一个贼！
“她会为我保密！”龙十三强调。
“拜托，她是女明星！”
“她必然为我保密！”龙十三陡然变得严厉，像出鞘的剑一样。
大旗噤声。
“帮我照看她！”龙十三吩咐。
大旗点头。他对师父一向言听计从，他及时解救了陷入事业危机的嘉丽。
嘉丽一直想不通为何好端端天上掉馅饼，还恰巧砸中她。
众所周知，龙大旗是龙十三的徒弟，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足十岁。
如果说，龙十三是神话，龙大旗就是神话的尾巴。
龙大旗对师父推崇无比。
龙十三猝死，曾在龙十三影片中客串数次的龙大旗被心急如焚的片商视为救星，得到主演的机会。
龙大旗自小跟随曾为少林俗家弟子的父亲练武，虽然父母对他的期望仍是上学读书拿个响当当的学位，但龙大旗只爱练武，后来爱上拍电影。
习武与拍电影是龙大旗一生两大最爱，无可替代。
龙大旗是铁骨男儿，极能搏命。龙大旗被视为龙十三的接班人，龙十三一生成就无可比拟，龙大旗在墨色一样的阴影的笼罩之下，压力如山，却从不轻言放弃，他的名言就是“要搏就搏到死”。
龙大旗上部戏的票房已经过千万，虽然距龙十三过亿的票房纪录相距甚远，但大旗的表现还是得到片商肯定，大旗也为自己赢得了自演自导的特权。
嘉丽绝对不是懒惰的女孩儿，相反，她十分珍惜这个从天而降的好运，但龙大旗依然嫌弃嘉丽疲沓。
“你是不是准备做一辈子花瓶？”龙大旗冲到嘉丽面前大喊大叫，片刻前还喧喧沸沸的摄影棚立时静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花瓶的一辈子有多久？”龙大旗举起两只手指捏了一个半寸的距离，“这么久！”他贴在嘉丽耳边大喊。
嘉丽觉得无比委屈，她是美女，人又乖巧，花朵似的，除了龙大旗这样的蛮汉，谁舍得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她大呼小叫，“我已经尽力了！”泪水在嘉丽的眼眶里打转。
“尽力？尽力就够了吗？你要搏命！”龙大旗用力地捏紧拳头在嘉丽眼前晃了晃，“这一行，只有进、没有退！下坡路就是死路！”
嘉丽骨子里的那点倔强被龙大旗逼了出来，她咬紧牙关，拼命演，就连龙大旗都说可以用替身的镜头她也坚持亲身上阵，结果差点摔断腿，她当然怕，但就是不服输，死都要跟上龙大旗的步伐，不想给他看扁。
龙大旗不由对嘉丽刮目相看，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只有甜美的外形而已。难怪——有人会对她心心念念。
龙大旗把自己的经纪人推荐给嘉丽。那几年城内电影业进入黄金期，龙大旗又大红，嘉丽的知名度也随之大增，片约不断，嘉丽来者不拒，不眠不休，最夸张的一年连头带尾接了十六部戏，被圈内人戏谑为“二八佳人”。
人都看扁嘉丽，十足一个花瓶，但几年疯狂的赶戏生涯给嘉丽磨出了一点演技。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演戏也一样。
嘉丽又恋爱了，这次对方的背景更加惨淡，竟是银行的小小职员。金丝边眼镜，抹满定型水的头发，一脸伺机而动的狡黠和奸诈。天知道嘉丽看上此君什么，她真是瞎了眼才会选中这样的男朋友。
恋情被曝光之后，龙大旗看嘉丽的眼神突然变得怪怪的。龙大旗每部卖座影片的女主角都是嘉丽，两人的绯闻早被传得如火如荼。
“也不事先告诉我！”龙大旗突然变得十分小气。
“还不是怕你说我分心？说我怠工？”嘉丽翻了个白眼，赶戏赶了一晚上，她疲惫不堪，虚火直冒，此刻被龙大旗盘问私事，如何能够不怒。
“这样的绯闻对你的事业有什么好处？”龙大旗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而他自己对他自己的勃然大怒浑然未觉。
“我们之间的绯闻对我的事业又有什么好处？”嘉丽忍不住顶回去。
龙大旗猛地压倒嘉丽。
化妆间只有他们两人。
嘉丽不挣扎，因为她是肯定挣不脱的。
说她对龙大旗一点好感也没有？那绝对是骗人的。
这几年，和她接触得最多的异性就是龙大旗，他们又总是演绎对手戏，在戏里，她落难，他来救她，与现实中一模一样。
龙大旗样貌不算美，但除此之外，他几乎无一不美，实在是铁铮铮的汉子，侠骨、侠心。
但龙大旗太像龙十三了。除了样貌，他们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剽勇又矫捷。还有，一样的坚毅；一样的气势；一样的说一不二；一样的男子气。
甚至连此刻，他和龙十三都那么像。
那天晚上，龙十三也没有问她愿意不愿意。嘉丽记得她当时吓坏了，片刻前还那么羞涩含蓄的人怎么陡然就变了脸孔，变成一只兽，一只美丽的兽。
龙十三龙十三龙十三龙十三龙十三，嘉丽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他。
嘉丽哭了。脸上很快湿成一片。
龙大旗慢慢停下动作，扶起嘉丽，他拢好她被撕开的衣襟，他嗫嚅着，想说对不起。
嘉丽推开他，跑出去，她根本不想听他的道歉。
嘉丽的心里一遍一遍想的都是，龙十三我恨你！我恨死你！
你把谁都变成了你！
嘉丽这段与小职员的不恰当恋情也很快夭折。
那天，在片场，嘉丽的台词是，你也不爱我，为什么谁都不爱我？
嘉丽说着说着痛彻心肺，嘶声哭泣。
龙大旗紧紧地拥抱嘉丽。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没人见过龙大旗如此柔情的模样。
每个人都以为绯闻就要成真的时候，嘉丽正式宣布了和新锐导演风华的恋情。
嘉丽和风华相识于影展，嘉丽跟随龙大旗出席影展，武打片商业气味太浓，没有资格参选，只有资格参映。龙大旗够大气，一点不计较。
风华对嘉丽坦言，那年看她选美，他心想这么丑的女孩子也来选美，她得了亚军他差点儿跌破眼镜。
嘉丽笑，“你哪来的眼镜？”她看着他秋水般明净的眼睛。
风华手一翻，竟然真的摸出一副眼镜来，煞有介事地戴上，“我的近视不严重，介于可戴可不戴之间。”
嘉丽大乐。
几年辛苦的赶戏生涯，几段情伤，嘉丽不知不觉褪尽了婴儿肥，露出一点点冷艳的端倪。
风华面对这样的嘉丽，不知不觉就痴了。
嘉丽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赶着赴风华的约会，面露喜色。
龙大旗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也学得精乖了，风华啥时为你量身定做一个剧本，也给你弄个影后当当？”
嘉丽没料到龙大旗会说出如此没有风度的话来，“不关你事！”她起身要走。
龙大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嘉丽痛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知道他是真怒了，连控制力道都忘了。
“你怎么这么花心？”龙大旗质问。
“彼此彼此！”嘉丽怒视龙大旗。龙大旗声誉日隆，江湖地位稳定，忙着向他献媚的大小明星数不胜数。
龙大旗推开嘉丽，“你对得起人吗？”
你对得起人吗？这个问题其实很有几分怪异，嘉丽当时却并未深究，只当龙大旗指的是当年她离开Ｔ台无处可去之时他找她拍电影，嘉丽一直感念这段雪中送炭的恩情，当下闭了嘴，不再吭气。
龙大旗逼视嘉丽，突然说：“你根本不值得！”说完扬长而去。
嘉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她不值得？她不值得他对她这么好？大约是吧。
龙大旗实在对嘉丽很好很好，一路提携庇佑。嘉丽也困惑，他为何待她这样好！龙大旗粗枝大叶，绝非体贴入微的男人，但他对嘉丽的照顾一直面面俱到。
龙大旗越来越红，嘉丽也跟着越来越红。当真是人怕出名，曾经和嘉丽拍过拖的银行小职员抵挡不住重金诱惑，将嘉丽写给他的措辞火辣的情书卖给了一家小报。
嘉丽从而成为笑柄。
嘉丽躲在风华怀里哭。
风华百般安慰她，“你不知道比其他女星高洁多少，别人都忙着和富豪拍拖，你却找了工薪族，足见你的诚意。”
嘉丽感激。她不知道多怕他也会笑话她，但他没有。风华和她不是玩玩而已，他有他的真心。
风华也俊逸，但和龙十三的那种俊逸截然不同，风华的那种俊是要带着表情的，一抬眉，一举手，一个笑容，那么灵动鲜活；龙十三则常常木着脸，似乎对自己太过完美的相貌毫无办法。
风华也是大男人，但与龙十三的霸道又不同。龙十三霸道只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风华霸道却是为了控制别人。
嘉丽爱看风华的脸，因为他和龙十三一点都不相像。
龙十三实在伤了嘉丽，她对任何一个同龙十三类似的男人都敬而远之。
只有完全不像龙十三的那些人，才能令嘉丽觉得安心。
屡遭背叛，嘉丽对风华还是掏心掏肺，爱得毫无保留。嘉丽说，没有爱情，我会死。
情书风波闹了半年，才算止歇，但不久之后又有一位不良导演据此拍摄一部搞笑片隐射嘉丽，差点令这个丑闻永载史册永垂不朽。
对于嘉丽这样刚刚上位不久的女星而言，这样的丑闻足以令她前途尽毁。但嘉丽还是吉人天相，平顺度过，运气好得叫人不敢相信。
嘉丽没有等到风华为她量身定做的剧本，倒是龙大旗不计前嫌牵线搭桥，嘉丽得到一部文艺片的主演机会。她演一个野心勃勃虚荣无比的交际花，为了真爱洗尽铅华，吃尽苦头却仍此情不悔。
嘉丽在戏中的表现令所有人惊艳。
她那么清瘦，笑起来都带着几分忧伤，昔日那个凭借可爱选美成功的女孩子破蛹成蝶。她不再可爱，但她美丽。
在剧中，她修长的颈项轻轻一转，那分明是天鹅的背影。
也许她实在积累了太多太多的情伤，也许骨子里她一直都是为了爱可以牺牲一切的女子，总之她的演绎如行云流水又入骨三分。
嘉丽拿到了平生第一座影后宝座。
人们开始关注她的演技，忽略她的绯闻。众位实力导演也将眼光投向她。嘉丽的事业再上一层楼。
但是嘉丽仍是一如既往的更加重视感情。
嘉丽不明白风华为何迟迟不肯为她定制剧本，但她一点不怪他。她和他一起绝对不是贪图他的导演天分，她只是想爱他，她只是需要爱。
风华并非不爱嘉丽，但就因为爱她重视她，他不敢给她太多机会。
风华不止一次对媒体说，他心目中的最爱，第一是赛车，第二是电影，第三才是嘉丽。
看到这样的报道，嘉丽只能强颜欢笑。她还是不怪他。但，嘉丽可以容忍他为了拍片喜怒无常，可以容忍他对她的刻意轻视，嘉丽却不能容忍风华赛车的嗜好，他拿他的生命冒险，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两人为此不断争执，风华不断地承诺，这次的赛车是最后一次，但无数的最后一次终于令娇惯男友的嘉丽也彻底失去耐性，大吼着：“赛车和我，你自己选！”
风华被逼急了，想也不想，大喊：“赛车！”
一对佳侣就这么轰轰烈烈的分了手。
嘉丽体重锐减，甚至拍戏也不能专心，随时随地都能哭出来，简直有点歇斯底里。
“不要再哭了！”龙大旗失去耐心，吼出来。
嘉丽被龙大旗吼惯了，早就不怕他，“要你管！”她吼回去。
“你不要人管？好。你现在就回家，从此息影，不再拍戏，很快就再也不会有人去管你！就算你死了臭了都没人去管！”
龙大旗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属实。
嘉丽收起伤心，更搏命地拍戏。感情上，她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她命好还有事业可以依靠，如果她连事业都搞砸了，那她当真就完蛋了。她会从里面烂空，像徒有其表的画栋雕梁，结果就是华厦倾颓，她一无所有，她会丧失所有被人爱的资格。
不！不！不！她需要被爱！没有爱情，她会死！
嘉丽专注演艺事业。这一行，只有进没有退，下坡路就是死路。谁知道自己能红多久？谁愿意做被人取代的那一个？嘉丽虽然生性柔和，但她也不想被人踩在脚底，永无翻身机会。
几个实力派导演同时找到嘉丽，嘉丽受宠若惊，接戏之后，殚思竭虑，悉心揣摩角色。
工作压力太大，嘉丽又开始不得安寝，噩梦不断。
梦里——
“佳丽！”龙十三又这样喊她。
“我不是佳丽！”嘉丽突然掩面哭泣。
“不，你是佳丽！”龙十三走近她，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你是的。”
他以指为梳，那么温情脉脉。嘉丽突然心甘情愿醉死在这一刻的柔情蜜意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她的眼神，她的笑，甚至她的心灵。
“佳丽。”龙十三唤她。
“哎！”她轻轻地答应着。她知道他又错认她。
嘉丽惊醒，捂紧胸口，不住喘息，多么诡异的梦境。诡异，迷离，一片纯紫，嘉丽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梦里龙十三施舍的那点温情似乎仍然触手可及。
天啦，她是如此挂念他。
她和他都被月下老人捉弄了，他苦苦思念她，她苦苦思念他，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正被对方思念着，他们都以为他们被遗忘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过去，龙十三根本不敢指望嘉丽还会记得他。他知道，她越来越红，她的生活多姿多彩，五花八门的恋爱一场接着一场，她活得很丰富很恣肆，不像他，淡得像个骨肉落尽的白色骷髅架。
龙十三养了十几盆非洲紫罗兰，养了两只刚果灰鹦鹉，非洲是他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大陆，如今他诈死隐居，绝无可能四处游走，突然就那么渴望去那座神秘大陆尽兴游览一番。他还养了三只金毛犬，金毛犬和刚果鹦鹉一样都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动物，十三一直以为自己是寡情的人，他不得不寡情，如果他想保持强悍的话。梅花香自苦寒来，很多人都知道，很多人都懂得，但没有几个人能够时时铭刻于心，以此为戒律。龙十三对人生享乐从来不屑一顾，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做最强的人，为此他愿意摒绝他的七情六欲。
如今隐居了，人生目标落空了，龙十三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有很多很多爱的人。
他很想好好爱一个人。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