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红军西路军老战士刘汉润
吴刚
我一直怀念着红军西路军老战士刘汉润同志。这也许是一种缘分,一种心灵的沟通。
解放初期,我到景泰县团委工作,住在老景泰城的一个四合院里。那时县委只有十多人,书记是老红军李林柯,是抢渡大渡河的英雄之一;武装部长也是老红军,叫王景春,是南泥湾大生产的英雄;组织部长也是老红军,名叫沈发奎,是在老解放区合水县当过十年区长、区委书记的人;县委办公室、宣传部、团委、妇联的干部大多是年轻新人,而我则是一个17岁的青年。除李、王二人带家外,其余全是单身,十多个人一块吃大灶,又着一色灰布制服,少有等级观念,大家彼此亲热异常。
当时的妇联主任是景泰当地的文化人叫刘月娜。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一位未曾见过面的女同志,便问刘月娜主任此是何人?刘说她是“流落红军”,叫刘汉润,1949年景泰解放后重新参加工作,1951年重新入党,在二区(今寺滩区)当妇联主任,是区委书记高仰坤吸收的。刘还说:“一解放她就找到区上,说她是红军,非参加工作不可。高书记是个好心人,正缺妇女干部,就同意了。”当时她30刚出头,此次是来县上办事,不久她也调到县妇联工作。我们同院住,同灶吃饭,工作之余一块儿玩扑克牌。她性格爽朗,爱说爱笑,经常步行下乡做工作,十分泼辣。
一天,她要我给她代写家信。这是她自长征失散后第一次给家里通信。她是四川通江人,操一口四川话;而我才踏上社会,不懂外地方言,很难听清她的话,反复几次才能弄清一句,逗得两人哈哈大笑。大约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她与县武装部政委、她的四川同乡杨荣结婚,她与前夫生的女儿后来也与杨荣的儿子成亲,母女二人嫁给了父子二人,当时成为景泰县传说的佳话。其后,武装部搬入新地方,他们建立起家庭小灶。再后,她去兰州学文化,我们的接触渐渐少了。
当时有一种误导——“西路军是张国焘右倾逃跑路线的产物”,人们自觉不自觉地把红军西路军的老战士当成“张国焘的人”,不予重视。我经常看到县城有一位女红军,在街头一间破房中默默地生活,苦苦度日,当时还不到30岁,也就是说长征时她只有十四五岁,但因为是“张国焘的人”,谁也不去过问,不去关心一下。刘汉润是自己冲出来的,才得以安排工作,她本可负重任,但也因为是“张国焘的人”,忽儿干部,忽儿家属,反反复复,遭受磨难,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为红军西路军“正名”,她才得以安度晚年。后来公布的大量史料证明,红军西路军跨越黄河西征是中央军委的决策,目的是为了实施“宁夏战役”计划,受阻后又受命西征,是为了打通去苏联的河西通道,并非受张国焘个人所指使。
几十年的误导终于被历史所澄清。此时此刻,刘汉润和那位解放后继续受苦的女红军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是1958年离开景泰县的,几十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记着这些幸存的红军战士,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凡遇到景泰来的人,我都要打问她们的下落和去向,得知刘汉润还健在时,心里颇感欣慰,老想去看望一下她,总是没有机会。
2001年9月6日,我应景泰籍老同事、原甘肃省文史馆副馆长王惠科之约,同时应景泰县人大、政协同事杨生华、谈嘉言之邀,去景泰县参观学习,目的是想看看景泰县自景电引黄灌溉工程通水后的巨变,再就是看望老红军刘汉润同志。所以一到景泰新建的县城,就打听刘的住址。杨生华、谈嘉言说了她住处,还特意打电话通知刘等候。次日参观一天,乘晚上休息时我独自去找她。
天刚下过雨,路很湿,她家的小巷没有路灯,很黑,到处是泥水。我敲第一排第一家人的门问:“刘汉润同志在这住吗?”一位小姑娘说:“你问的是老红军吧?”我说:“是!”她说:“她是第三排第一户。”我顺墙摸黑,小心地往前走,生怕踏入泥水坑。到第三排头房,见一黑影传出话来:“你是吴刚吧!”我说“是”!她说:“我等你多时了,你怎么才来,我儿子还在巷子口等你哩。”原来她让儿子在巷口去等我,她在房头等我,估计我要坐车来,怕我不识路走错门。我则靠人行道北边走,未看清巷口的人,进了她家门一切才明白了。
她住的是三间平房,前边是一个小院,室内有彩电、冰箱、沙发,是个套间,隔壁是她儿子、儿媳的住房。我们坐在两个单人沙发上,她顺手关了电视机,为的是谈话不受干扰。老红军为我准备了香烟、酒、水果,泡了香茶。我说不吸烟、不喝酒、只喝茶。她递过来削好的苹果给我吃。说这房原来是县委的办公房,是档案室,后来县委修了楼搬走了,让她住在这里。几十年未见面,她已85岁,在我想像中,她该是一位弯腰驼背、头发斑白的老人,可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位红军老战士,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风烛残年、老态龙钟的老人,而是一位身体健康,腰板挺直,思维敏捷,声音洪亮的人,看不出已经85岁,不减当年红军长征时的少壮精悍神态。
“你怎么不像了?”这是她见后的第一句话。我说:“那时我还是个娃娃,你是个中年人,现在我也进入老年了,也许不像了。”她仔细地看了看我:“哟,大模样还是像的。”接着怨我:“你怎么不早点来,那时景泰还有13位西路军的老战士,你可以多了解些情况,现在他们大多走了,只剩下几个人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是啊,应该早点来看望他们,他们是人民共和国的创建者,又多灾多难,我们岂能忘却?可终究来迟了,原因一言难尽。我歉疚地说:“对不起,来迟了,请你原谅。”
刘汉润的身世我在50年前就有所了解,她向我简述过。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事模糊了,这次见面详谈,这位红军女战士的形象又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她,1917年生于四川通江县一贫苦农民家庭,1933年16岁参加红四方面军,1936年长征到会宁,会师后又奉命从靖远跨过黄河西征,在景泰县中泉乡火线上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红军西路军直属妇女团二连连长、指导员。她的入党介绍人是她的前任指导员吴兰英和另一位战友杨文局。当时的刘汉润只有19岁,英姿勃勃,英勇善战。1937年初春,西路军兵败梨园口,转入祁连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藏了两个月,粮尽弹绝。同年四月她在马步芳部队搜山时被俘,同时被俘的有264人,其中女战士占三分之一。
我问她那两个月是怎么度过的?她向我介绍了当时极为悲壮的日日夜夜。“我们失败后被迫钻入祁连山老林中,那里是原始森林,古松十分密集,像伞一样,上边下着雪,密集的枝叶把雪全承接了。我们捡干的地方,把漏下的雪扫开,拾来干柴烤火。白天不敢生火,怕马家军发现,到天黑后才能生火,烧些野蘑菇、野菜吃,还吃一种红土,肚子太空了。开头还有几匹马,都杀了烤熟吃,一人分一点,拌着红土吃。光吃红土不行,肚子受不了。”我问:“红土还能吃吗?”她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这种红土吃了还能顶饿,不坏肚子,只好吃土。”“到了夜深,把火渣拨开扫尽,地下便是一块热土,我们一个挤一个,就睡在热土上,互相取暖。到天亮时地冷了,人快冻硬了,大家翻起身,在野林里跳一跳,活动活动。再找吃的红土和蘑菇之类,等到天黑再放火烤。这样日复一日,等待马家军撤走后,出山再搞革命。可是马家军老不撤,我们身体也都垮了,两个月后马家军搜山时我们被俘。”说到这里,她还为我朗诵了当时她编的一段顺口溜:“进了祁连山,住在老林边,靠的转转火,吃的红土馍,喝的冰雪水,充饥又解渴。”
“后来呢?”我问。她说:“我们被俘后,被敌人押到甘州(今张掖),心里还是想革命,想自由。一天早晨,我们三个女战士借上厕所的机会逃跑了,是从厕所的洞洞里逃出的,还糊了一身的屎。快到城门时,遇到一位老人赶着送粪的大车,我们恳求让我们三人藏在车上,上边盖上草和粪,才混出城门,逃到野外。我们三人中,李开英是排长,路过一个财主家时被狗咬死了,战士熊朝喜也走散了。我一个人走到景泰寺儿滩,无可奈何,最后嫁给了我的前夫,算是保了一条命。”
听到这里,我心里阵阵难过:“你们当年吃尽了苦,是幸存者,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啊!”老红军说:“那时把苦不当苦,为了革命取得胜利,为了建立一个自由幸福的人民国家,吃多大的苦,也心甘情愿。”我问原先在城里受苦的那位红军女战士的情况怎样?汉润说:“她叫陈淑贞,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刚受到政府的关照,拿上了生活费,就过世了。”我的心又是一沉。而她忽然想起长征过雪山草地时编的一段快板,给我背了起来:
叫同志,听我言,
今天我把草地谈一谈。
这草地,真少见,
毒水污泥一大片,
上边草,下边软,
一不小心掉泥潭。
这草地,真少见,
天气一日三大变,
一会晴,一会雨,
一会大风大雪睁不开眼。
大困难,在面前,
阻挡道路如何办?
我们红军是英雄汉,
千般苦,万般难,
红军一定能过草地这一关。
叫同志,加把劲,
快马加鞭过草地;
过了草地去打蒋该死!
猛猛地打,狠狠地打,
把反动军队都打垮!
打倒日本侵略者,赶它回老家!
中国人民坐天下!
你看这红军伟大不伟大!
汉润同志一口气背完了她编的这段快板。作为85岁高龄的老人,她非凡的毅力和记忆力令我十分惊讶,此事非亲身经历想编也是难以编出的。
我们的谈话回到解放以后。老红军说,解放后她重见天日,但后来的“阶级斗争”岁月,又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心里不服也无可奈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红军西征才露出真相,有了正确结论,她们才从思想上政治上生活上彻底解放。她的生活费开始是40元,后来逐步增加,1988年增至138元。1989年她找时任中共甘肃省委副书记、后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卢克俭同志,写了申请书,省上正式批准她的党龄从1936年入党时起计算。现在她是副县级待遇,月工资1200多元。她说:“好得很!没想到晚年还有这个福气!”“解放前开水煮野菜也吃不饱,长征到祁连山吃红土,现在顿顿白米细面,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我是知足的。我的病也好了,没想到老了反而健康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带头执行党的路线,宣传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建设我们伟大祖国。”
她又从柜子里取出省上、县上发给她的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等奖状让我看。我拿出拙作《心声集》送给她,打开书给她念歌颂红军西路军的诗《河西走廊不朽之魂》,她笑着说:“你别念了,我自己看,我能认识,你当我是文盲嘛!”说着,接过书去看。我一看表已是晚上11点多了,提议拍照留念,先是我为他们一家人照了个全家福,后由她的儿子为我和她照了个纪念照,尔后告辞。老红军拿着手电筒一直把我送到了巷口,我走远了,她还在夜色之中从远处望着我。回望夜色中的老红军,惜别之情油然而生。回到兰州后我特意为她写了一块书法条幅,连同照片一同寄去,条幅上的字是我写的一首诗:
半个世纪争人权,
祁连血战志更坚;
西征功过终有评,
耄耋犹见大梦圆。
作者吴刚,曾任《甘肃日报》记者,甘肃省广播电视局办公室住任,现任甘肃省杂文学会会长,南京中山文学院客座教授。著有杂文《向阳集》、《鼎新集》、散文《陇上集》、诗歌《心声集》、评论《探索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