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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局中人

花如言大惊失色,却只按捺着暂不予追问,温声道:“我晓得了,你不要多想……我一定会替你追查到底。”

当御医到达的时候,如语已然陷入了昏迷中,花如言焦灼地退开一旁,心急如焚地等待半晌后,方看到御医一脸忧色地摇了摇头,小声地告知她妹妹腹中龙胎不保。

心痛难当地看向榻上妹妹苍白的脸庞,花如言不发一言地在床沿旁坐下,此时此刻,她可以做的,唯得好好陪伴。

旻元是一个时辰后驾临的,“皇上驾到”的敬呼声响惊醒了如语浑沉的心绪,她睁开眼睛,凄怆的眸内微微地带上一丝企盼,挣扎着要坐起身,花如言也没有多加阻止,顺着她的心意将她扶了起来。

在旻元进入殿中之前,她退了出去,只为在回廊中遇到他,向他低声道一句:“求你,陪如语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旻元微微一愣,并没有思虑太久,也没有表示答应,径自绕过她,走进了内殿。

花如言怅惘地立在原地片刻,方缓步往外间走去,已是未时三刻,天色渐暗,放眼眺望远方,是满目的云雾蒙蒙。

月貌走上前来,凑近她耳旁道:“我这些天来一直盯着琼湘的行踪,总算让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花如言想起适才进殿时琼湘眼内那异样的闪烁之色以及妹妹饱含苦楚的脸庞,恨意顿时如烈火焚心,暗暗咬牙道:“这狗奴才到底受何人指使?”

月貌道:“我这几天入夜后便在芳靖宫外留心琼湘的动静,如若她果真另受旁人指使,想必定会寻了无人注意的当儿外出行事。最初,连着几天,都没有看到琼湘外出,也不知可是她察觉到了风声,还是没有另得命令,所以暂且没有任何异动。我也不急,只耐心等候,总是能捕捉到她一点端倪的。”

花如言心下的焦急愈甚,忙道:“你直接告诉我,她真正的主子是谁人便可!”

月貌更压低了声浪,道:“这人行事相当谨慎,她背后指使的人也定是个心计极深之人,琼湘后来虽有了行动,竟是向着锦楥宫去的,而且是从正门而入,表明了是奉昭妃娘娘之命寻见容华苏薇。”

花如言一怔,不由记起进宫后首次向冼莘苓请安之时,曾在芳靖宫中看到琼湘与苏薇二人神态熟络地私语,讶然道:“竟是苏薇?!”

月貌却摇了摇头,道:“如言姐姐,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觉得另有内情,继续在锦楥宫外静观,大抵也就觉得是苏容华所为了。也亏得我知道在正门死守得不到结果,就在昨夜,我心里一动,想到在琼湘进入锦楥宫后,马上到偏门去等着,只看会不会有所获,没想到,果然就在这儿发现了她行事之法。原来她一直是从锦楥宫正门入,再偷偷从偏门而出,避开了一切可能的耳目,到另一个地方去。”

花如言皱眉问道:“你有没有继续跟随,有没有看到她真正前往的地方?”

月貌看了她一眼,道:“这人可是非常的小心,我才想跟上前去,她便一个冷不丁地回过身来,眼睛像是利针一样瞅着后头,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后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自个去了。”

花如言沉吟片刻,道:“今夜你带上我,我一定要看清楚,这背后狠施毒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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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因为花如语腹中龙胎不保终是遂了某人之计,琼湘今夜果然有所行动,一路自芳靖宫行至锦楥宫,再从正门而入,寻访的仍旧是苏薇,与月貌所述全然符合。花如言整颗心只揪得生疼,满脑只记挂着妹妹所受过的苦,如今竟连唯一足以使她支撑下去的亲儿也惨遭毒害,只不知那幕后之人存的何种心念,竟阴损如斯。

当看到琼湘不出意料之外地从偏门悄然而出时,花如言眼光狠狠地剜着那闪缩在黑夜的身影。这一次,琼湘只是在原地稍停了一下,便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去,月貌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拉同花如言尾随上前。

琼湘所行走的均是小路,幽冷寒夜之中并无半点月影星辉,曲折迂回的偏僻小道两旁树影森森,越发将外间宫道上的灯火光亮屏蔽无遗,似是以黑暗隔绝了两个世界,越往里走,便让人觉得已然置身在深不可测的陷阱和迷局之内。前方并没有尽头,等待不速之客的,只有无可转圜的绝路。

月貌和花如言一前一后地在如此丛林包围的羊肠小道中小步快走,琼湘不停往前的身影如是鬼魅般飘忽不定,突然,她出其不意地停了下来。月貌一惊,心知不妥,忙拦下身后的花如言,正要往后退避,却听一个轻柔如夜风的声音幽幽传来:“妹妹苦心跟随至此,也不枉费姐姐枯等多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怔住了,与月貌相视了一眼,月貌只满面戒备,一手挡在她身前。

却见前方慢慢地燃起了一点昏黄的光息,提着灯笼的琼湘自密匝匝的树丛中走出一步,向花如言躬一躬身,道:“婉妃娘娘,请您上前来。”竟是早有知悉的从容,如此的有备而来,更使花如言和月貌惊疑不定。

那温婉淡定的声音再次自琼湘身后响起:“妹妹心思缜密,早便命人留心琼湘的动静,想来是极为心疼姚淑媛和亲妹妹,今夜方会沉不住气,亲自前来一探究竟吧?”

花如言饶是骇然惊惶不可自安,亦已听清了这个声音,在确知说话的是何人后,脸色兀自一变,诧异道:“竟然是你?!”

琼湘一派恭谨地垂眉敛目,往一旁退开一步,便见那人从幽深的婆娑树影中施施然走出,灯笼内摇曳闪烁的稀薄光亮照不清她的面容,只隐约可见其笼罩在朦胧阴霾之下的明亮双眸。

“琼湘,你到前面去守着。”她淡声吩咐。琼湘立即依言而为。

花如言难掩提防地注视着她,月貌则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待确定并无别的埋伏后,方稍稍安下了心来,回头对花如言点一下头以示并无异样。花如言迟疑着走上前一步,萧寒的冷风刮过,密集如屏障的树桠枝叶发出阴凄恐怖的和鸣声响,一浪接一浪,如丧考妣,使人不自禁地毛骨悚然,心生栗惧。花如言暗暗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下来,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面含浅笑的她。

“茶中的五石散,绮枫妹妹的死,利用如语指控我,还有,令如语胎儿不保的汤水,全都是你暗里指派琼湘所为的?”花如言并无意再与对方转弯抹角,心底的恨与痛无可抑制地交缠成为连日来莫大的哀凉,更觉齿冷。

她淡淡一笑,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全是因为你,你可会更多一份明白,明白自己在这宫中只是个多余人?”

花如言痛急攻心,更走近了她一步,道:“我明白,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想对付我,因为我的出现,是对你的某种阻碍,所以你才会狠下毒手。可是,你为何不直接冲着我来?你的五石散,你的致命毒药,你天衣无缝的布局,为何不直接用来对付我?我既是这个皇宫的多余人,你为什么只伤害我身边的人,而不直接把我了断了?”

她嘴角始终蕴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静静地垂下眼帘,待花如言把话说完后,方缓声道:“因为小穆心里有你。”停一停,再道:“他心中有你,我如何能让你有闪失,而令他不好过?”她的笑益显森冷,“更何况,要对付你,最好的方法并不是取你性命,你没有了性命,便无知无觉,再没有感受,更没有痛苦,我如何能便宜了你?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珍视的人一个一个遭蒙不测,让你痛不欲生,才是最好的对付你的法子。”

花如言震惊地瞪着她,脚下踉跄了一下,重心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却移开了眼光,悠悠然地转过身去,轻轻道:“过去在民间的时候,小穆心里只有我一个。后来进宫了,他已贵为九五之尊,再不是当日的小穆,他再不能随心所欲,围在他身边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身家显赫,一个比一个如花似玉,可是我从来没有担心、失落过,因为我知道,他心里仍然只有我,只有我颜瑛珧,才是他唯一的妻子。”

花如言凄冷而笑,摇着头道:“姐姐,你错了,你所费心的一切,都错了,他心中并没有我,他需要的,只是棋子,替他铲除异己的棋子!”

颜瑛珧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径自道:“但是后来,我知道,我再不是他心里的唯一,他微服私巡回宫后,心中便开始有了另外一个人。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迎这个人进宫为妃。为了平衡一些人的心,他还特意将冼氏晋为了昭妃,与我平起平坐。他一直知道,我在皇宫内步步为营,终日谨言慎行,虽为四妃之首,却不得不对位分比我低的冼氏尊崇有加。他一直知道我的委屈,可是如今为了这个人得以顺利进宫,他甚至罔顾我的感受,而我,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花如言心头凉丝丝的,道:“所以你特地让琼湘成为如语和我的教引姑姑,只为探清我姐妹二人的底细?”

颜瑛珧冷笑道:“对,我在宫中苦候多年,小穆一直受人所制,如今终于有机会扳回局势,可以襄助他的人,从来只有我一个,可以在他独掌大权后得到应得的一切的人,也只应是我一人!你说得对,小穆要的,从来只有棋子,但你可知道,他的棋子是我,并不是你?”

花如言正想说什么,颜瑛珧却在这时回过了头来,眼角竟闪动着清冷的泪水,语调平静如初:“你以为,凭我一人之力,可以将琼湘放在冼氏身边这些时日,而从不被察觉吗?你以为,只凭我,便可以驱使琼湘万无一失地进行这些筹谋吗?芳靖宫存放五石散的地方,除却冼氏,并无人可以靠近,你以为,区区一个琼湘,可以神通广大如斯吗?”

花如言霎时明白了颜瑛珧言中之意,不可置信道:“是小穆?”

颜瑛珧以中指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珠,垂下头道:“如若不是他亲手将药交给琼湘,又如何会有这般的胆量,将危及性命的禁药带在身上,再乘依荷不备施放在茶包中?”

花如言惊愕不已,一时哑口无言,心乱如麻,是他,一切风波的幕后操纵之人,竟是他。他早已想到,她不会忍心对姚绮枫下手,所以,在姚绮枫出事当天,他看向她的眼光是那样别怀用意,对于程御医的查验结果,他早有预料,从一开始,他便成竹在胸。

“这么说,后来的流言广散,也是他的意思?”花如言颤声问道。

颜瑛珧冷冷地看向她,道:“你迟迟不愿下手,他早已安排妥当,哪些事需要他为之,哪些事由我进行,是谋算中事。”眼眸内微微泛起恨意,“他原本所行每事,都避开了你,他想你既不愿沾手,便不把你牵连其中。只不过,既然他将一应事宜交托给了我,我只有依着自己的原意进行,不仅可以助他成事,更可使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谓一举两得。”

花如言心中的恨意随着大白于前的真相,竟一丝一缕地弥散成了椎心的痛楚,她惘然地转过了身,眼光迷茫地望向远处的幽深漆黑,视线亦渐次地蒙昧起来。

“就连你今夜要跟随琼湘的打算,也是他告知我的。你们行举再隐蔽,又怎可避过他近卫钟离承的利目?这宫中的事,从来只有他想知道的,而没有他不能知道的。而对于我们,从来只有我们可以知道的,却没有我们想要知道的。”

几欲窒息的感觉使得花如言深深地倒抽一口寒气侵人的冷气,心胸内顿时只余下一片冰冷,连声音,也是如轻风般无力:“从一开始,我便是他这全盘谋算中的玩偶。”这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他早已筹谋周全,他是操纵者,也是旁观者,他收获他想要的结果的同时,也在欣赏她在戏中的各种可笑的举动,仓惶得可笑,愤怨得可笑,绝望得可笑。

她于是笑了。

泪水在嘲冷的笑靥中潸潸流淌,冲洗的如是满心的疲惫与无助。

颜瑛珧讥诮地看着悲极而笑的她,阴狠的决绝无声无息地化在凉透的眸光中,道:“花如言,你从我手中抢走了他的心,便要向我偿还你最珍贵的东西。一切还没有结束。”

***************

姚绮枫于皇宫中自狀身亡的消息以异常快捷的速度传到了宰相府中,姚士韦在自家重重护卫的宅院中暴跳如雷,并非是因为痛失爱女的悲痛欲绝,而是痛失了谋取皇权的捷径的懊恼狂怒。当日千方百计寻的亲女,一心送进宫内只为他日在皇太后的懿旨下受册为中宫,母仪天下,他更贵为国丈,他日绮枫若诞下皇儿,便是太子,荣朝的江山,便是姚氏的江山!然而,如此得以延续千秋万代的锦绣荣华,最终毁于一旦,他千思万虑,筹算多时,竟怎么也想不到绮枫会命丧于宫中!

曾有一刻的气急败坏,只因知悉旻元此番是故意为之,狠而置绮枫于死地。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后,翌日便进宫要与皇太后密议此事。

然而进宫后等待他的竟是旻元手中的一叠弹劾奏折,以内阁学士俞江远为首的一众朝臣联名上疏,参奏姚士韦于家中阴养死士,别有异谋。旻元不容分说,当即下令逮捕姚士韦,更另派使臣至宰相府中搜查,不仅将府内百余名步骑卫士一举捕获,为首一名卫士更坦白供述,于姚士韦得悉其女身故宫中后,曾在府中大发雷霆,直言明日便要密调大内锦衣卫,包围皇宫内庭,意图谋逆之事。

逮捕姚士韦后,旻元另向钟离承下了一道密旨,令其马上带领武装齐备的骑兵及步兵前往姚士韦门下的得力首将郑璜和陈叠家中,又命校尉统领及执金吾分别镇守宫门要道,城门全数关闭,以使姚士韦一党如瓮中之鳖,再无可求援之机。

当日,郑璜、陈叠为首的一众姚系党羽全数被捕,后旻元下旨赐死。姚士韦被削夺官职,贬为庶人,待罪狱中。彼时皇太后向旻元苦苦求情,旻元遂饶过姚士韦死罪,将其发配边疆,另派遣使臣送其上路。出了京城,使臣们方出示皇帝旨意,刻不容缓地将姚士韦就地正法!

独揽朝纲数十年的奸侫权臣,终于旻元四年结束了其罪恶昭彰的一生。

姚士韦被押送离京的那一天,花如言在玥宜宫中设下了祭祀案台,与花容月貌二人跪在案台前,眼看香烛烟雾缭绕,三人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各自于心下默告先人,血海深仇终可得报,唯求先人宁心安息。

当花如言伏身下地,轻轻叩首之时,只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花容月貌二人警惕地回头一看,忙转过了身,敬声道:“参见皇上!”

花如言顿了顿,并不马上自地上起来恭迎圣驾,只从容地再三叩首,心内默念的是唯霖的名字。

旻元朝花容月貌二人点了一下头,并未出言,不经意地更放轻了脚下,慢慢地向花如言走近,恍若不忍对她有半点惊扰。

花如言这时直起了身子,款款自跪毡上站起,半垂眼睑地转向旻元,敛衽行一礼,此时她身着湖水蓝底纹的窄袖衣裳,绣着清素疏落的腊梅花图样,浅粉的水银白色宫裙,不饰以环佩,头上的垂髻只簪一支无纹无饰的银钗,尤其的素雅简净,在缥缈袅绕的香雾茫茫之中,犹如是一缕淡然出尘的清魂。

花容月貌二人动作利落地把案台收拾妥当后,便退出了殿外。然而殿中尚还余留着荡涤心神的香檀气息,花如言螓首低垂,在旻元深沉的眼光中轻轻地呼吸这份包含她对先人缅怀之情的空气,脂粉未施的面容上,是不见波澜的沉静如水。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这般在无声无息间便透露出的疏离感觉,从来不曾改变过,只因她说,从此待他以诚挚之意,而她的诚挚,便是始终忠于她自己,以及她的执着。

花如言这时开口道:“小穆,如言有一事相求。”

旻元却道:“如言,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完成,从此以后,你的所需所求,都只应为自己,为我而打算。”

花如言抬起头来,静静道:“如言最后求你,花容月貌姐妹之所以随我进宫,只是想助我成事,如今事既已成,她们也不必再留下,求你寻她们一个罪名,将她们驱逐出宫。”

旻元注视她的眼眸如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冷然一笑,道:“你让我驱逐她们出宫,然后你也想方设法,让她们带你一同离去,是吗?”

花如言微微一怔,旋即又露出了笑颜,当中的意味却是苍凉的,“小穆,自你执意要迎我进宫开始,我便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我如何想方设法,我终究只是在你眼底下的棋子,怎么也逃不出你的掌控,我只能在你的意愿下走出每一步,包括你所答应我的一切,也只是你让我愿意安分于宫中的手段,因为不管我进宫与否,今日姚士韦的结果,也会在你的全盘筹算之中。而我,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旻元听着她所说的每字每句,慢慢地来到她跟前,冷不防地一手将她拥进了怀中。她陡然一惊,脸颊倏地泛起一抹烟雾似的红晕,心底且惊且慌,他深滇的瞳仁内充斥着令她心悸的炽热,不敢再直视,只不安地移开视线。别过脸庞的一刻,他轻浅的气息却渐次紧密强烈起来,他更贴近了她的脸庞,俊目迷离,温热的双唇如带着浓不可化的爱怜,深深地吻落在她的颊边,如是从不察觉她喉中抗拒的低呼、她身体的僵硬以及她按捺不住地举起要将他推开的双手。

“不要……”随着他手上力道的加重,骇然的惊慌自心底扩大开来,声音却哽在了喉咙中。

他骤然变得狂热的深吻全然不给她出言的机会,贪恋似的撷取着她因惊骇而颤抖不已的朱唇。窒息的感觉一下冲进了混乱一片的脑中,她仓惶失措地以双手用力地隔在他胸前,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两手挡开,再度拥紧了她的身子,渐次迷乱的神绪使他一下撕开了她的上裳。只听得一阵尖厉的裂帛之声,她眼内随之一热,有酸涩的水液自眼内缓缓淌下,浑身的力气也似在这撕心裂肺的响声之内消失殆尽,只麻木地软下了双手,一动不再动地任由他越发热切的掠夺在自己毫不设防的身子上留下刺痛心房的痕迹。朦胧眼前是空茫而迷蒙的,恍若仍是置身在幽远的过往以及她此生唯一以心牵系的人,轻轻地环抱着她的腰身,柔声允诺:“我一定会回来。”

泪水在脸庞上淌成了一片温度全无的冰凉,他在此时再度吻上她的脸颊,却整个儿怔住了,倏然停下了动作,看向她的目内震惊和痛心交错,她泪水簌簌的苍白面容,她木然圆睁的眼眸内的绝望,仿佛是冰寒彻骨的冷水,兜头盖脸地将他残余的一点狂乱给浇灭了。

她看到他凄冷而孤绝的笑意,看到他一手将自己放开,取过一旁的斗篷为她遮盖了身子,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慢慢地放松开来,一手揽紧斗篷,往后畏缩了一下。

“如言……对不起……”他低声道,面上是掩不住的愧疚之色。

她的发髻已然散乱,青丝自鬓角零落地飘垂于脸旁,面上惨白依旧,嘴唇却因为他连连深吻而稍显红肿,她哽声摇头道:“罪该万死的是我,皇上,如言未能尽心侍奉于您,求您赐如言死罪。”

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颓然痛心道:“你当真宁死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惨淡一笑,哑声道:“皇上,如言的心里再容不下旁人,所以,不值得,您不值得为我再花费心思。”

他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肩,高声道:“值得,我说值得!从在流峰山下与你相遇开始,我心里便只有你一人!只要我心里有你,一切便值得!”

花如言微微扬起首,淡淡道:“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对我感恩,也不必以为我当日对你照顾有加,是因为对你有情。在那样的境况底下,任何一个有生命危险的人,我都会去尽心守护,无论他是贫贱富贵,无论他是老是幼,是男是女。你知道了吗?我救你,我陪伴你,并不因为你是你,只因为我不想共处困境的人先我而去,只剩我一人孤军奋战,我不想因为你的死亡而绝望于山洞之内,我要活下去,我要出去寻找我夫君,我便要心存希望。你可明白了?”

旻元怔怔地松开了抓紧她的手,面容灰冷如霜。

花如言沉默片刻,再道:“在你身边,有真正对你有情之人,她们对你,也许并不曾细思过是否值得,因为她们心里有你,无论遭遇的是何等的境遇,也会一如既往地牵挂你,为你忧心,为你欢喜,珍视你的每一句话,因为在她们心目中,你不是皇上,只是因为你是你,你是她们心目中的小穆。”她一字一句道,“她们才是真正值得你爱重的人。”

如是长久以来的寄望在顷刻间崩塌,他只觉心头空落落一片,无尽的落寞覆在心底,他哀凉地注视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与她拉开的是距离,心却是撕裂也似的痛入骨髓,她从来不曾属于他,这是早该明了的事实,却在真正认清的一刻,这般悲苦戚然。

他最终静默无声地离开了,花如言目送着他步履沉重的背影在暗沉无光的大殿门前消失,在狼藉过后的幽静空间内,只剩得一抹挥之不散的寂寥与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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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元以雷霆之势将姚士韦一党清理出朝政核心后,便下令准备每年的祭天事宜,由于正值各地天灾多发之时,旻元为免大修葺天坛而劳民伤财,遂命只需从简进行即可,因而此次祭天郊祀比过往的年岁提早了半月之余。

得知旻元将要离宫,花如言却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心下竟莫名地不安起来,每日虽如常度过,如语安静休养身子,宫内的一切平静而有序,并没有任何异动的迹象,但因为提防之心愈甚,她是每日均至贞宁宫和芳靖宫请安,但守礼而还礼,彼此间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融洽,是做给旁人看的戏。这般不动声色的虚情假意,反倒使她更多添了几分担忧。唯恐温然笑颜之下,终会爆发出最残酷的算计。

这一日的来临,不出她所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当她再度接到皇太后宣召前往慈庆宫之时,那忐忑了数天的心在一刹那间沉沉地坠了下来,纵然此次请来通传的是面带慈笑的万姑姑,但她的不安之感却丝毫不比上回的卫士相遣更少。

“花如言,一切还没有结束。”颜瑛珧在阴森树影中如诅咒般的低语,在她耳际幽幽回旋,一直纠缠在她思绪间,直至她步进了慈德殿,看到那端坐在皇太后下首的颜瑛珧,那惴惴不安的感觉方悄然散去。她只暗暗命自己,无论如何,只要一切事端与如语无关,便任凭是何等的难关,她亦会坦然面对。

颜瑛珧微笑着开口道:“婉妃妹妹,此事本无需劳你操心,但太后怜你与花贵人姐妹之情,方宣你前来,好使你得悉详情,更让你得以前往与妹妹相聚最后一刻。”

花如言闻言,心下一惊,沉着道:“姝妃姐姐何不把话为花氏说个明白?太后既召花氏前来,事情必是与花氏有关,而不管怎样,只是一人之事,花氏愿意一力承担。”

皇太后自旻元连根拔起姚士韦一党的朝政势力后,凤体便沉疴不愈,加之钟离承在此事上所出的力着实大出她意料,急痛攻心之下,无以舒解之法,心中虽恨旻元狠绝,一时也无可奈何,终日只是恹恹沉郁罢了。如今也是病容满面,只斜斜地靠在凤椅上,一手支颐,懒懒道:“一力承担?你凭什么能够一力承担?你以为只空余一腔的情义,便可以洗脱过往的罪孽吗?”

花如言恭谨地跪在皇太后座下,道:“花氏自知愚昧,一人之力固然不能承担欲加之罪孽,但花氏相信太后慧泽眷顾,必不会坐视冤蒙之事屡屡发生。纵然今日要治花氏的罪,花氏也知道,定必是世人无可置疑的罪名。”

颜瑛珧不等皇太后回应,冷笑着道:“婉妃妹妹说得好,你只管放心,今日所治之罪,定必不会有半点冤情,也将是无人可置疑的罪名。假冒皇妃,欺君罔上的罪名,本宫以为,是怎么也不会冤了花贵人的。”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怔住了,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面无表情的皇太后,惊疑道:“皇上已恕过花贵人的罪……”

颜瑛珧声音冷厉地打断了她,道:“太后,皇上暂恕花贵人欺君之罪,乃是因为顾念其身怀皇裔,不想花贵人卑贱之躯无福为皇上孕育龙子,便昭示着大荣先祖圣明,知此女心存不轨,不容此女!如今龙嗣既失,此女断不可再留!太后,事不宜迟。”

花如言大惊失色,急道:“太后,花贵人之事还须待皇上定夺!”

颜瑛珧目光一凛,道:“皇上已出宫前往天坛祭天,宫内诸事,皆由太后定夺!”

花如言跪伏在地,连连叩首道:“花贵人之所以有此举,全因花氏所起,是花氏威迫花贵人冒名进宫,若是罪犯欺君,也是花氏的过错,与花贵人无关!太后若要降罪,请只对花氏一人!求太后明鉴!”

颜瑛珧冷嘲一哂,话音中夹着森然的笑意:“婉妃妹妹果然视亲情为先,着实让本宫好生感动,只可惜,正如太后所说,只凭你一腔情义,便可以洗脱花贵人的罪孽吗?”

花如言蓦然呆住了,地上的寒意一阵接一阵地通过膝盖、掌心,源源地渗进了心田,她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抵御不了的并非是外间的寒冷,而是自心底下盘旋而成的悔不当初的痛憾。

她转过首,通红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颜瑛珧,片刻后,她一下自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扑到颜瑛珧身旁拉紧她的手哀声道:“姝妃娘娘,我求你放过如语!你恨的人是我,你要对付的人也是我,求你放过如语!”

颜瑛珧一手扶起她,凝白如玉的脸庞上是故作的心痛,眼内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婉妃妹妹,看你说的什么话?什么我恨你,我要对付你呢?花贵人罪无可恕,如今伏罪受死,也是依了祖宗法例,你这般求我,不是想折杀我么?”有意无意地凑近了她的耳畔,声音是几近虚无的轻浅,“再说了,我要看到的,就是你这副模样。”

花如言看到了对方目中得偿所愿的快意,手上一松,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思霎时衰败如同死灰一般。

皇太后道:“传哀家懿旨,罪妇花氏如语,冒圣上钦封妃嫔之名,欺君罔上,实为世所不容……”

花如言已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心绪下走出慈庆宫的,只知到得最后,皇太后毋庸置疑的四个字“赐其鸩酒”,便等同是击散她所有支撑与希望,在宫内唯一的念想与寄望,便在这一刻全数告吹。

在慈庆宫大门前站定,她复回过头,看向正从门内走出的颜瑛珧,轻轻说了一句:“那一天在山洞里,他记忆全失,只记得自己是小穆,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双喜’这两个字。”

颜瑛珧一时听不真切,疑虑侧头道:“你说什么?”

“我和他在山洞里谁也看不清谁,他醒来的记忆,是有关过去的,他顾不上自己,只想着找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双喜。”

颜瑛珧始料未及地呆立在原地,笼罩在眼眸中的恨意正在不受控制地一点接一点溃散,取而代之的是震动于心的苍凉与悲怮。

“我问他双喜是谁,他回答我说,那是他的妻子。”

颜瑛珧神色凄怆,泪如雨下。

有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脸庞上,花如言仰起首往白茫茫的上空看去,一滴、两滴、三滴……降雨了,断断续续的,时而紧密,时而却又似要止住,她过去曾听人说,那样欲止还休的雨,是天公哭泣的眼泪。

当她到达清宛宫内的时候,零星的雨点已变成了滂沱大雨。

她遍身湿透。

水珠顺着衣衫滴落在地上,洇开了一圈接一圈阴影似的痕迹。

殿内寂然一片,是她想要的安静。

她伸手抚了一下妹妹恬静的睡容,妹妹的身上的烧已经退了,妹妹的脸色开始红润,不再如初在宫中相见时的惨白,妹妹却也瘦了,双颊微微地陷了进去,妹妹……终于醒来了,眼睛还是那样清澄明亮,照得她心里也暖暖的。

无论过去如何,不管将来怎样,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永远是彼此生命中不能忘却的牵挂。

所以,如语,过往再多的苦,也该结束了。

“姐姐?”花如语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床前的花如言,微觉意外。

花如言微笑道:“你醒了,身上好多了吗?起来和我说说话,好吗?”

花如语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在看到姐姐殷切的眼光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咽下了拒绝的话语,慢慢地坐了起来。

花如言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淋漓不止的雨雾,柔声道:“如语,还记得我们曾经很淘气,大雨天地跑到院子里看那新种的花种子,你开了伞,为那刚冒出的小芽儿挡雨,薛大哥说花有伞了,我们两个大活人倒在淋雨中,是两个顶顶的大傻瓜。”

花如语想起儿时那短暂的快乐,淡淡地笑了,道:“我们一直是顶顶的傻瓜。”看了姐姐一眼,“怎么突然提起这些?”

花如言从她床前取过那袭月白色暗花对襟长衣,依旧淡静微笑着道:“如语,你还记得吗?我们姐妹俩在雨中玩耍过后,回到房中还会一起沐浴,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穿上自己喜爱的衣裳,梳理出一模一样的发髻,就像是对镜梳妆一样,我还说过,那并蒂莲的花蕊是成对成双的,我们姐妹二人便似那并蒂双生花,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一脉相连,情谊永固。”

花如语惆怅不已,苦笑一声,微带疑惑道:“姐姐,你来这里,只为向我提起这些旧事?”

花如言笑意温婉,一边解下自己衣衫上的百合扣,一边柔声道:“在我心里,只会记挂过去值得喜心的事,也希望你从此心里记挂的,只有值得喜心的事。如语,我们再来一次那样的对镜梳妆,好吗?”

花如语一怔,茫茫然地看着姐姐脱下了那袭染了雨湿的淡雾蓝湖水纹圆领直身长衣,一时浮现于眼前,是年幼不更事时的天真烂漫。恍惚间,又看到一年前,别有用心的她以巧辞说服了姐姐,在荆府书房中交换身份的一幕,不由百般滋味在心头,暗觉唏嘘。

花如言已然穿上妹妹的月白色暗花对襟长衣,笑着对尚带怔忡的妹妹道:“如语,快穿上我的衣服呀,我们还要梳发髻呢。”

花如语咽了一下,从床上下来,刚披上姐姐的衣裳,姐姐便上前来为她整装,细细地帮她穿戴妥当。

“如语,我知道你心里还怪姐姐,我并不求你原谅,我只想你至少可以忘记过去,哪些事会让你觉得难过的,你都不要再记住,不要一直把眼泪留在心里,你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哭,哭出来以后,你就能松一口气了。”

花如言心下是淡淡的痛,面上依旧维持着笑颜,难过的感觉越甚,她的笑容便灿烂。

彼此的发髻已梳理好,此时此刻,她是她,而她是她。

花如语察觉到花如言凝视自己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哀凉,心下一惊,倏然意示到了什么,一把拉着姐姐的手问道:“你是故意让我换装的?”

花如言默然不语,深深地凝视着一脸惊疑的妹妹,仿佛只想在这一刻,把妹妹的面容永远记在心里。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太后懿旨到!贵人花如语接旨!”

花如言甩开了妹妹的手,毅然转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花如语大惊,失色叫道:“姐姐,你要干什么?”

“除了这个方法,我再没有能力帮你,皇上出宫了,没有人可以阻止皇太后,没有人可以救你……只剩下我。”从来没有那样急切地想见旻元,她刚才跑遍了乾阳宫、乾嘉殿、颐祥宫,然而旻元总比她早一步离开她欲觐见的宫所,及至她追出宫门,只遥遥可见那焕彩的仪仗华盖。

已然太迟。

花如言不再说话,径自走向正殿,花如语惊呆了,片刻后,方定下神来,急急追上姐姐。

“贵人花如语接旨!”

出得殿中,内监手中托盘上的酒壶赫然入目。花如言面沉如水,镇定自若地在内监跟前跪下,静声道:“花氏如语在此。”

唯霖,当日你说你要走,我曾说,我想和你一起走,其实我并不畏惧路上的辛劳,也不害怕路上的危险,我只想,在你遇到危难的一刻,有我在你身旁,陪着你一起面对。

“罪妇花氏如语,冒圣上钦封妃嫔之名,欺君罔上,实为世所不容,赐鸩酒,以肃清其罪!”

花如语惊骇得无以复加,面容煞白地呆立在姐姐身旁,痛悔交加地看着姐姐接过内监递来的酒杯。

“不,不,不!我才是花如语!她是花如言,她是婉妃!我才是花如语!”她霍然嘶声尖叫,跪倒在地,就要伸手抢过姐姐手中的酒杯。

姐姐却闪开了身子,含泪道:“姐姐,我知道你心疼如语,不忍如语伏罪,可是如语终是避不了这一回……”

花如语泪如泉涌,哭得声嘶力竭,哑声道:“不是不是!姐姐,你是姐姐啊!你是花如言,你根本不是如语,为什么要替如语死……姐姐……”

唯霖,我替你完成的事,已经完成了,已经没有借口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有人说,我是这个皇宫里的多余人,我想,确是这样的,想来有点可笑,我总想以死的方式逃避皇权的枷锁,但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恐惧。我知道死并不痛苦,我只是担心,万一我死了以后,还是见不到你,那怎么办呢?

花如言举杯一饮而尽。

花如语抢不过姐姐手中的酒杯,手只颤抖地停在姐姐的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一口气喝下了酒,一滴不剩。

“姐姐,如语要走了,你日后,好生保重,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只管记住值得喜心的事,忘记让你难过的事。”花如言与花如语一同跪坐在地,姐妹二人面对面,泪眼相望。

花如语泣不成声,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姐姐,在她耳畔啜泣道:“姐姐……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

花如言微笑着阖上双眼,任由妹妹抱紧自己,任由痛楚从腹部蔓延开来,任由温热的血腥自喉中涌上,任由思绪轻轻地缥缈,跟随着前方那熟悉而等待已久的身影,缈缈荡荡地往远方而去。

唯霖,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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