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西坝人是值得骄傲的,他们一年有八九个月生活在长江的岛中,可谓“江山自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他们祖祖辈辈守候在这块沃土上,把岛上500多亩土地挖了又挖,翻了又翻。一家人守着几棵桂圆树,生活得有滋味、有情趣,煞是令人向往。
我在岛上生活多年,熟悉这里的生活方式和经济状态。春冬季,长江水退,岛的四周裸露出一大片沙滩和碛坝,沙滩可以种植榨菜、烟叶、芝麻、花生等经济作物,碛坝可以晾晒榨菜。夏秋季,江水上涨,沙滩全部淹没,岛上的甘蔗熟了,柑橘熟了,瓜果熟了,桂圆熟了,眼望着一个金灿灿的收获季节,谁不喜上眉梢,甜在心头?
桂圆树一般是隔一年结一次果,一棵桂圆树少则结果上百斤,多则可以收获1000多斤,最高的产量可达到2000多斤。一斤桂圆可卖8元到10多元不等;生长较好的一棵树,两年就可收入一万多元。一家人有几棵树,算算这笔账,他们一年收入有多少呢?
2000年4月末,我岛上儿时的伙伴、村支部书记张超胜告诉我说,岛上人均收入4700多元,每个劳动力年均收入6700元。很多人家收入都在几万元以上。
在北京木樨地,我曾和一位报告文学作家谈起过我童年在这个岛上的生活,他惊叹长江上竟有如此美妙的“桃花源”,也叹息这个小岛将沦为一片泽国。
准确地说,我10岁至15岁在坪西坝生活,夏天读书,江水上涨,我常常背着书包乘船过江去上学。那年月,花生是集体劳动掏过的,但常有遗漏的花生掩埋在沙土里,不论多么细致也掏不光沙土里的花生。但我发现了在沙土中捡落花生的秘密。江水在狂涨时,速度很快,有时一天要上涨四五米。这个时候,我就沿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沙土走,一浪打来,沙埂上的花生就露了出来,可以毫不费力地捡得花生,几个小时下来,我的书包已装得鼓鼓囊囊。我索性学也不上了(那时读书无用论盛行),回家煮上一锅盐水花生,美美地享用一餐。有时捡得太多,就用石磨碾成花生浆煮稀饭吃。
我常常为我这伟大的发现而自豪,别人掏遗落在土中的花生,要用铁锄、铁耙挥汗挖上半天,才有几十颗、几两的收获,而我则不用任何器具。我不用挥汗如雨,只在涨洪之时利用长江一个又一个的浪涛会淘洗沙埂的劳作,嘴里哼着“你家哪里住啊,我不给你说,平西坝哟,庙崖河”的歌儿,踩着松软的沙土,踏着浪花,顺着沙埂与浪潮的接壤处走,乐滋滋地捡回三四斤花生。
虽年代久远,但我记得很清楚,为了捡落花生,逃过很多次学,但从来没有挨过父母的骂,因为那个年代,是填肚子比什么都重要的年代。捡一包花生回家,全家人眼中都闪烁着惊喜之光。
我登上坪西坝,不敢惊扰乡亲们,独自一人在蓊密的桂圆树下踌躇。画眉在树丛中蹦蹦蹿,斑鸠在树丛中唱歌,点水鸟仍是一跃一跃地飞,一切的一切还是儿时的模样。
掩映在树丛中的房子还是老样子,砖墙、土墙,土墙、砖墙……仅是从这些旧房子看,肯定是“现在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但这仅是一个表象。三峡工程上马,乡亲们知道自己的家园将全部被淹,从80年代开始,就没有向住房投入几个子儿了。他们住着破旧的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里面紧攒着一年又一年的积累,准备在搬迁新家时作一次大的投入。
说实在话,这些年来,乡亲们靠水吃水,靠岛吃岛,承包到家的河滩地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种榨菜、种烟叶、种芝麻、种花生,桂圆树也长势喜人。按照现行的移民政策,农村移民是可以淹前两头经营的,即在江水没有涨起来之前,可在原有的土地和新安置的土地上种植庄稼,收入全归移民自己所得。
涪陵区移民局副局长徐本栋告诉我说,坪西坝的移民对桂圆树有着特殊的情感,在移民安置初期,他们提出要在新垦的土地上种植桂圆树。移民部门也与科研单位携手合作,加快培植桂圆苗的步子。桂圆树为何只生长在坪西坝这个岛上,其他地方能不能长出桂圆树并结出甜美的果实?这是多年来人们一直思考的问题。移民局和农业科研部门为此伤透了脑筋。岛上的桂圆树是不能迁走的,能迁走的小桂圆树还不知到了新地方能不能生存?会不会患水土不服?
坪西坝的土质太松软、太肥沃了,岛上四面都有湿润的江风吹拂,有充足的日照,有雾露的滋补,树上才结出甜津津的桂圆。
我来到一棵桂圆树下,静静地站了下来,望着那四伸的树丫,感受着绿阴下的恬静和温馨,思绪回到了童年……就是这棵树,我小时候曾和伙伴们多次爬上树去玩耍,在没结果实的季节,就比试谁爬得快,谁敢在枝丫上玩弄“空中飞人”的把戏。听大人们说,桂圆是滋补品,吃多了容易上火,可我们不信,认为那是“摇树枝哄麻雀”的事,其真实用意是叫我们小孩不要偷桂圆吃。
每当桂圆挂果成熟的季节,瞅瞅四周没有人,我就偷偷地用弹弓打几粒下来尝鲜。有时,就像孙悟空钻进蟠桃园偷吃仙桃一样,爬上树去偷吃桂圆,有时吃得太多,果然尿胀,屙血尿,雀雀痛,还不敢说。那年月,全国上下都在抓阶级斗争,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特殊时代,如果发现谁偷吃了桂圆,就要遭受极为严厉的惩处。
我父亲是岛上的教师,很受人尊重。他常教育我不要做坏事,可我有时实在是经不住饥寒的煎熬,违心地偷吃了乡亲们的桂圆。虽说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中,几乎每一家人都以不同的形式偷吃集体的桂圆、花生、芝麻和粮食,但我不同,我是岛上唯一的一所小学的老师的孩子,应该有“饿死不食周粟”的精神。
而今,我站在当年曾偷吃过桂圆的树下,心里掠过一阵歉疚和犯罪感。
我记得很清楚,20世纪60年代中期,全岛只有五六百人,时光不过流逝二三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弹指一挥间,到了90年代,全岛人口就陡增至1300多人,全部成了三峡工程的移民。
我母亲的坟墓就埋葬在小岛的最高处,离我儿时居住的学校只有100多米距离。每逢春节,我的兄弟姐妹四家共12口人,都要到岛上扫墓,插上香烛,鸣放鞭炮,以祭奠不幸早逝的母亲。
三峡就要涨水了,全岛大部分将被淹没,只剩最高处的小学和母亲墓地周围一小块陆地。随着大规模的移民开始,随着三峡工程三期水位日益临近,坪西坝的父老乡亲们将根据移民规划,全部搬迁出这个美丽富饶的小岛。
南沱镇的党委书记冉启林告诉我说,区镇村社的干部为把村里的移民迁走和安置好,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干部们走乡镇、串村社、上涪陵、到重庆,踏破铁鞋,为的是给坪西村的1300多号人找到栖身地。他们这里找寻、那里联系,按照农村移民“以土为本”的原则,左邻右舍都找不到收入能达到坪西村水平的土地。农民没了土地,就失去了根本。后来,村里除了个别移民自己联系到附近农村安家之外,绝大多数移民都搬进了城。
母亲的坟墓迁不迁呢?我们兄弟姐妹四家人常常讨论。按三峡有关移民政策法规的规定,埋了15年以上的坟墓可以迁,也可以不迁。
我向长眠在这个岛上已经30多年的母亲行了三鞠躬礼之后,转眼望了望这个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岛屿,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潮水……告别母亲的墓地,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这块土地是神奇而富饶的,60年代养活四五百人,90年代养活1300多人;这对于人多地少的中国来说,不能不说是一大贡献。这里的父老乡亲勤劳、善良、勇敢,他们在有限的土地和有限的环境容量中,在人均只有两三分地的窘况中,硬是凭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了自己。
在坪西坝,村里的父老乡亲们认出了我,惊喜地围拢来,纷纷向我咨询有关移民的政策法规。
一阵寒暄,一阵嘱咐后,告别了父老乡亲,在离开坪西坝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步一回头,久久不忍离去……因为,我知道,岛上那四季永不枯败的、永远充满生命之绿的桂圆树、柑橘树,到2008年--在江水淹没这个小岛之前,将被我的父老乡亲们挥泪砍掉,那些世居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新、旧房屋,将在移民们的泪水和号子声中被推坍、被炸毁,为了长江航道变成坦途,岛上一切阻碍航道的屏障将被彻底清除掉,这个富饶而美丽的小岛大部分将成为水下泥沙……2006年5月30日是传统旧历的端午节,在这个酷热的下午,我和涪陵移民局副局长徐本栋、南沱镇移民办主任周明一行三人来到了江中心的坪西坝。
岛上1000多名移民已于一年前全部搬迁完毕,所有的房屋已全部夷为平地,岛上荒草丛生,荆棘遍地,刺苞横行。徐局长介绍说,移民搬迁过后,岛上已全部停电停水,实行“全面封锁”。考虑到安全问题,大小船只一律不许载人到江上岛。
这一次坪西村之行,也是我向这个村庄做最后一次告别。
我沿着那些曾经熟悉而现在根本没有路的泥泞地,小心地摸索前行。我去寻找母亲的坟茔,好不容易找到了方位,可篱笆、锯齿刺、花生地、包谷林、桂圆枝丫等挡住了所有的路径。我不顾一切地拨开荆棘,来到长满荒草的母亲坟前,已是汗流浃背。
我把手中的矿泉水当酒洒在坟前,没有带香烛、钱纸,便把手中的笔记本撕下几页,当做钱纸点燃,然后,我双膝跪下,向母亲做最后一次叩拜……没带香烛,但我用一瓣心香、用最简单的仪式祭奠了我的母亲。离开墓地,周明主任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行三人在杂草丛生的岛上转来转去,希望能找到一两个人。坪西村的人全部搬迁了,可肥沃、松软还在,岛上的庄稼和杂草都长得十分旺盛,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真是“庄稼与杂草并存,江鸥与孤雁齐飞”。
周明对我说,移民搬走已快两年了,水还没涨起来,地也没淹掉,迁走的移民觉得土地不种庄稼太可惜了,就有部分人回来种玉米、花生、芝麻等农作物,移民的想法是在水淹之前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虽然封了岛,但土地没淹,政府应给移民的补偿还没全给完,这些肥沃的土地闲置甚是可惜。部分移民就从20公里外的城里返回来种上庄稼,淹前两头经营,正是政府以人为本、实事求是的体现。”徐局长对我说。
我们几乎转了半个岛,才找到了几个正运送榨菜的骡马队和几个给花生施肥的移民。一个年过半百的移民老远就打起了招呼:“徐局长、周主任,你们上岛来做啥子嘛?”
“是来看你们在做啥子。”
周明主任对岛上的每一个移民都能叫出姓名。他告诉我说,这个移民叫李世生,一家13人,光是移民补偿金就有25万元,已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
李世生的老伴笑眯眯地对周明说:“周主任,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我家迁到涪陵城南,儿子在海南打工,35岁才结婚,已经要生孩子了,还不知道在哪儿办生育指标手续?”周明给她详细讲了办手续的过程。
“你带上户口、结婚证去办手续,如果遇到了麻烦,就找我。你直接找区计生委的何主任也行,就说是我叫你去的,保证你能办好。”徐局长补充说。
有移民局长给她“打包票”,李世生的老伴笑得一脸灿烂。“我记得你在城里打工,怎么又来种庄稼?”徐局长问她。“是呀,我在城里当保姆,煮饭、洗衣,一个月350元,还包吃三餐。
李世生一个人又回来种庄稼,我就随他来了,也打个帮手。其实我在城里当保姆也很习惯,就是用不来全自动洗衣机。”
徐局长笑了起来,接着就教她怎样先按哪个(按钮),后按哪个(按钮),如何加洗衣粉等等。“现在那家主人还打电话催我回去呢。我不回去了,我要去海南给儿子打工,带孙子了。”她说。“你已搬到城里了,就该在城里打工。来坪西坝种庄稼,日晒雨淋,没电没水,蚊子叮咬,能挣多少钱?”我问李世生。
“在城里打工,收入不高,也不稳定。在坪西坝种庄稼,一年轻轻松松就能挣上一万多元。”李世生还说,水把地淹了就种不成庄稼了,只有回城里去打工。只要水没淹,庄稼人就眼馋,老是惦记着庄稼活。
水位达到法定175米水位,三峡库区将形成124座孤岛,还有近万村民生活在孤岛上。这些村民买柴米油盐、就医、孩子上学等都会在交通上受到极大限制。困在泱泱大江之中的岛上村民,已成为政府的一块隐隐作痛的心病。
据我所知,政府已拿出几个方案,比如,修建桥梁,把库区每一个小岛与陆地连接起来;可是,修了桥梁就得修公路,这不是修一座桥的问题,而是要修近百座桥梁,巨大的投资是地方政府吃不消的。还有一个途径就是让全部村民搬迁,把岛屿变成旅游胜地,让来三峡游玩的人上岛度假。可是,在土地资源紧缺的今天,岛上的土地耕种、管理又成为大问题。
徐局长告诉我,再过一段时间,移民补偿金全部到位,坪西村的建制就取消了。现在,坪西村的移民全都进了城,支部书记张超胜也搬到城里做小生意,但在坪西村的建制消亡之前,这位坪西村的最后一任党支部书记,仍在为政府和移民履行着最后的神圣的职责。
我突然感到有些伤感:中国重庆市涪陵区南沱镇坪西村,这个被称为三峡库区第一富饶的村庄,将在中国行政建制的版图上永远消失。我不敢相信,这个令我梦绕情萦长达了半个世纪的村庄,难道真的就这样永远变成了梦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