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阳去世的那片河滩离南门码头不远,一簇簇芒子草在河风的吹拂下颤颤抖抖,像在对每一位来者讲述着那悲壮的一幕。7月30日,冯春阳与队员甘惠明一起去青云村途经这里,突然遭遇山洪,洪水把冯春阳围在了河滩中心,他一手紧紧地揪住芒子草,一手挥舞着雨伞,大声呼救。咆哮的洪水吞噬了他的声音,漫过了他的头顶。一个人的生命就在这瞬息之间结束了,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我与冯春阳同志认识很早,在小学打乒乓球时,他就是我的业余教练。他的工作单位是很不起眼的防疫站,但是城里的人大都认识他,亲切地称他“冯二哥”。去年底县里组建移民工作队时,他对我说,这个移民是世界级的难题,也很有意义,我也快退休了,让我去试一试。他一去就是8个月,跑烂了解放鞋,乡移民办公室的出勤表上记载他只休息了10天。
6月26日政府从旧县城搬到新县城,办公室通知他这个行政科长赶回来。照完全体人员的合影后,我拉住他的手说,来,冯二哥,我俩照一张合影。他是一个十分热爱生活的人,爱好集邮、采集三峡石。他乐于助人,把工作当做快乐,他把自己的名字改名为冯徽山,安徽的徽,巫山的山。他说他要圆满完成任务,才对得起自己那张老脸。我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这张照片也成了他生前的绝照……从河滩回到镇上,已是晚上8点多钟。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透射出昏黄的灯光,更显出小镇的古老。我和工作队员、县林业局副局长何光荣等人一起来到大昌村但茂福的家。老但是大昌镇上有名的人物,平时喜欢读书看报,又走南闯北跑过不少地方。去年下半年国家移民局局长漆林来镇上开座谈会时,听了他的发言,连声称赞大昌出能人,移民政策比一些干部还钻得透。老但很爱穿着打扮,经常戴顶博士帽。今晚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差点没认出来,蓄个平头,打着赤膊,穿一条短裤,手捧个茶杯坐在门口。我问老但今晚酒喝好没有,他说以往晚上都要喝酒,恰恰今天我就不喝酒,这心里硬是闷得难受。平时说起走还不觉得,这一下真的要走了,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得,就像猫的爪子在抓,我怕越喝越难受。我在这条街上呆了60多年,这房子住起也舒服,舍不得离开呀!就是想找人吹一吹,摆一摆,你们来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今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到了广东,你们就是妈屋的人了,很想你们多来看看。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看着老但忙前忙后地递烟、端茶,我的心里一阵发热,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与人之间都是有感情的呀!
临别出门时,隔壁屋前坐着的一位中年汉子一步上来攥住我的手。我猛然一惊,以为遇到一个闹事的,办公室小罗也赶紧上来护住我。他大声叫道,我晓得你是县长,你看了老但,啷个不来看我,你是看不起我,我在旁边等你好久了。我闻出他身上有股酒味,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来,是想一家一家地走过来。他一下打断了我的话,你莫骗我,那么多家你走得完吗?我那里有七八家在一起,走,去摆一摆。拐过一小弯才到他的家,果然门口坐着十来个打赤膊的男人。他又是一声吼,我给你们把县长拉来了。何局长告诉我,他叫杨道成,大昌村的村民,是一个老党员,前几天还专门去村党支部交齐了党费。老杨对着何局长说,今天当着县长的面,我只请你们工作组办好一件事,就是把我的组织关系早点转过去,如果我人过去了,组织关系还没有过去,我是要找你们麻烦的。我原来还以为他要借着酒兴提出一些难题,万万没想到他要求的是办好党组织关系。看他那憨厚、鲁莽的样子,根本不是说大话、假话的人,他全是说的心里话。我深切体会到,老杨是对共产党有着朴素的感情,把共产党员这个称号看得很重,有点为此骄傲、自豪。
重庆电视台记者李凯见我们谈得亲热,建议在他家门口照张合影。这个建议太好了,老杨也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笑了,他说我从小生下来就住在这间屋里,还从来没有在家门口照过相,更没有与县长照过相,光着上身照要不得。他赶紧从屋内找来一件白色背心穿在身上。于是,我俩手拉着手在他即将离开的老屋门前留下了一张合影。
8月3日晴天
清晨6点多钟,窗外就吵闹起来,移民陆续向河边汇聚。
货车已提前于7月31日出发。28台东风大卡车满载着移民的货物,经巫山、宜昌、枝城、常德、益阳、长沙、湘潭、衡阳、宜章、清远、广州,最后分别抵达四会市和大旺开发区,总行程有2000多公里。货物组由大昌镇武装部部长马王伦任组长,警车开道,随时与指挥中心保持联系。移民们随身携带的只是路途上必备的生活用品,不少小移民还带着猫儿、狗儿。
河边的高台是一片树林和草地,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了一条横幅:大昌镇外迁广东移民欢送会。从远处接来一根电线,连上了高音喇叭,喇叭里反复播放着“祝你平安”的歌曲。移民们按照8个大队24个中队依次排列,密密麻麻站成一片,只有举牌的人看得出队列,后面就分不出队形了,送行的亲朋好友也都混合在一起,到处是依依惜别、催人泪下的场面。一位妇女硬要把一张50元的人民币塞给一位老人,老人哭着不接;样子很相似的一对姐妹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旁边的人拉也拉不开;一个男人吧嗒着纸烟,几乎是烟不离嘴……太阳冉冉升起,把整个河滩染成金黄,增添了几分壮美的色彩。当刘敬安书记代表大昌镇党委、政府,我代表县委、县府讲完简短的欢送词后,大昌镇镇长王祖乾宣布了出发的口令,顿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古老的大昌镇焕发出从未有过的青春。各队队长在前面举着队牌,牌上写着对方接收点的地名,每个移民胸前佩戴着红色的移民牌,注明了哪个村哪个组、姓名、年龄。工作人员都怀揣一本22页厚的搬迁实施方案,上面有组织机构、行程、路线、移民、货物编组、中转环节的具体安排、干部及移民须知、护送干部名册、轮船舱位平面图等,细致到每个小时干什么、每个人做什么,大家开玩笑说,这可以载入巫山移民志里。虽然在考虑总方案时把什么情况都想尽想绝,但毕竟由于人员太多,不少人一辈子都还没有坐过轮船、火车,难免会随时出现一些意外情况,自从担任起护送指挥长那时起,我就开始提心吊胆。
果不其然,我正站在6号船接送移民时,6号船与7号船的连接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转身一看,一位50多岁的妇女已经半身掉进水里,双手紧紧揪住船舷,一位男子抓住了她的双臂,大声呼救,我赶紧跨上前去一把拖起了落水者。原来是过船挡板时一不小心踩在了船舷边,固定守候的工作人员刚好把一个小孩扶进了舱室,造成了空当。我的心一阵紧缩,要是一掉下去就流入船船相连的船肚,施救都无法进行,真是苍天保佑啊!
8时30分,所有移民上船完毕,我在开道船上引航,王镇长在最后一条船压阵,各条船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一条彩色的长龙向县城驶去。
11时,船队准时到达礁石岩码头,早已守候在这里的县委书记王爱祖、人大主任卢祖政、政协主席徐鹏挥手致意。金萨克乐队和中老年腰鼓队服装艳丽,格外醒目,洋溢着喜庆色彩。移民们在这里换乘江渝10号轮前往宜昌港。当我站在船舷边侧望同船的移民时,他们都含着泪水向渐渐远去的巫山挥手再见!
按照预定方案,待移民安顿好后马上召开队长会,研究在船上的注意事项。我们把二等舱休息室作为指挥中心的办公室,很有点战争影片中前线指挥部的味道。8个大队长中有两位女同志,一位是计生办主任李美桂,一位是镇党委委员尚魁萍。两位女同志很有特点,李主任是风风火火,尚委员是文文静静,《巫山导报》曾专门以“巾帼展风采”为题,报道过李美桂的先进事迹。李美桂的丈夫几年前不幸去世,一个人拉扯着不满十岁的小孩。自从担任光明村移民工作组的组长后,经常是很晚才回家,女儿以方便面为主食,拖得面黄肌瘦。今年4月的一天,李美桂依然像平时一样晚上9点多钟才从村里回来,但女儿却不见了,多方打听没有下落。她心急如焚,从乐门口找到八角丘,始终不见人影,她就坐在街心的石梯上静静地等待。到了10点多钟,女儿单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街头,李美桂跑过去抱住女儿,忍不住泪如雨下。这次为了护送移民,她又把女儿寄居在朋友家,她说等护送移民任务完成后,再好好地陪陪女儿。
各大队通报情况后,一致认为船上最大的问题是安全问题。比如100多个小孩基本上都没坐过轮船,喜欢在船舷边跑动,有的还可能把船栏杆当成家里的梯子,可以随便爬上爬下;比如有的小孩对水龙头感到很好奇,自己去接开水;比如晚上轮船夜泊宜昌港时,会出现兜售食品的小贩,稍不注意,小贩跳上船来个顺手牵羊等等。会议决定,把安全作为首要任务,分队负责,各司其职,同时在广播里播出不准小孩出舱室,不准小孩打开水的注意事项,8名干警分成两组人员昼夜值班,医护人员对特殊护理对象进行身体检查。
开完会后心情较为轻松,移民局长递来一支香烟。我本来不会抽烟,但两年多的县长经历让我养成了一点坏习惯,高兴时抽支烟。一支烟还没抽完,尚委员匆匆地赶来报告,说部分移民情绪激动,闹着要冲驾驶台。原来是兴隆村的移民对舱室安排有意见,提出为什么其他村的人住四等舱、三等舱、二等舱,兴隆村的人住的是五等舱,这明明是一碗水没端平欺侮人。轮船不能再往前开,就是到了宜昌也不会下船。其实在考虑运输方案时早就明确了移民都不住五等舱,就怕出现不平衡,引发矛盾,但直到临出发的前几天,原本预定在广东打工直接去接收点的几十人一下都回到大昌,与大队伍一起走。这一下就打乱了计划,不同意一块走显然不行,再另行安排船只也不现实,只有把五等舱利用起来,没想到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船方积极配合,腾出10个船员室安置五等舱的移民。所有护送干部全都让出舱室,指挥中心的干部和工作人员都住进了五等舱。
五等舱设在全船的最底层,门外的铁挡板较高,所以光线很暗。一个大舱里密布着八排三层床铺,由于空间小,坐在底铺上的确直不起腰。县公安局副局长龚王国、县经协办副主任李元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和衣躺在那里。我选了一个靠门边的位置,江风吹在身上,十分凉爽。灯光昏暗,看不见席子的颜色,只觉得有些油腻,睡了没一会儿,就感到身上发痒,一下起了六七个小疙瘩,可能是跳蚤之类的小害虫。一看板壁上爬着两只偷油婆,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正迷迷糊糊中,旅游派出所指导员杨跃进拍醒我,说老罗看你来了。罗光红就是下午闹得较厉害的领头人。他开口就说对不起,我做错了,请你们原谅,我也不是为自己,主要是为那些老人和娃娃,我向你们保证,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接收地,我兴隆村的人不再说半个不字,保证协助你们做好护送工作。我赶紧对跃进说,快去买点啤酒和花生米来。我和老罗、正国、元华等拿着酒瓶频频碰杯,共同度过这个难忘的五等舱之夜!
8月4日晴天
早晨7时30分,船抵宜昌港。
县外迁办吴永树早已来宜昌打前站。宜昌市政府为了协助我们做好转运工作,专门召开了港口、火车站、交警、运输公司等部门的协调会,由一位副秘书长亲自督办。码头、车坝都是专用,一组移民上一辆客车,秩序井然,有条不紊,近千人拖儿带母的大部队,从码头到火车站上车完毕只用了1个多小时,连同行的干警都自我赞誉是军事化的行动。
列车于10时16分准时发车。这是一趟特别的移民专列。襄樊铁路分局为了完成好这次的运送任务,专门派出了以一位副段长为组长,巡警队长、厨师长、播音领班为成员的工作组,连乘务员都是从全局选调的。列车也是最好的旅游专列,粉黄色的外壳,舒适的软座,每节车厢都挂着白底红字的标语:“向三峡移民学习”,“移民们辛苦了”等等。考虑到部分移民的身体状况,还加挂了两节硬卧车厢。我们把指挥中心设在餐车里,各种情况都在这里汇总。
移民开始都十分满意,有的在外打过工的移民说,从来还没有坐过有空调的火车。但不平静也是从不平衡开始的。
按规定,把特护对象安进了卧铺车厢,有的却说要有陪伴,结果是年轻体壮的也睡上了卧铺。有的甚至在小孩屁股上揪一把,弄得哇哇大叫,也说是生病了,必须睡卧铺,病人也一下增加了几十人。住进卧铺车厢的又嫌中铺、上铺高,晃动大,睡在里面脑壳昏,非要住下铺。车厢里一时沸腾起来,这里叫,那里闹,有的还嚷着不走了,要下车。列车长叫崔虹,是个女同志,见到这个场面有点着急了。移民局长说我们已经被闹习惯了,慢慢来想办法解决,于是紧急会议又定出了几条:一是所有病人全部由随行医生检查,确定病情是真是假,由医生出具住卧铺的手续;二是取消全部陪伴,由医生进行直接护理;三是护送干部一个不进卧铺车厢。按照三条由公安干警逐个清理,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才将事态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