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与美人,这对形影相随的经典搭档,在历史兴替更迭的刀光剑影中曾舒缓了几多紧张的神经,令男人争霸,风云变色的世界里多了几分品咂不尽的温情。看那建康城里的大小二乔,曾为江表的俊杰增添了多少别样的风致,使那场硝烟弥漫的赤壁之战杂糅着挥舞不去的儿女情长。而在明清易手的腥风血雨中如果少了一个风华绝代的陈圆圆,那便缺失了一段饶有趣味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气短,改写的历史该是何等无趣。这种为世人喜闻乐见的组合俯拾皆是,百炼钢与绕指柔并肩而立的审美意趣起源于中国人传统的心理倾向,阴柔与阳刚,骁勇与美艳,这相生相克的两种极致的契合不正是古代哲学思想“中和之美”的最浪漫体现?于是美人帐下的歌舞成了一道历世不衰的图景,盛开在唐诗宋词里,绽放在曲赋小说中,吟唱不歇。
将军与美人,一个首发的印象定然会浮现在人们的脑海,那就是项羽与虞姬的故事,这二人在千年来世人不断的吟诵间已然成为这组合中最具意味的一对。当垓下的风云为虞姬舞破,项王殒命哀号怒涌时,人们心中爱憎的天平瞬间倾斜了。于是刘邦这位政治上的大赢家却输给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仿佛成了扼杀这份美好的刽子手,于身后平添了诸多无从辩诬的诟病。而有勇无谋、刚愎自用的项羽因此获得无上的谅解与同情,成为战败者中的烈士得以永生。当人们沉湎于对将军与美人的溺爱中为项虞的悲剧收官叹息不已时,我却独喜欢这场大剧早早谢幕的另一种意义,那就是在花看半开、酒饮微醉之际的及时煞笔。倘人们不幸还能在楚汉逐鹿的沙场上看到一个老得垂瘤生肘、无力挽弓的项羽,那曾有过拔山扛鼎的霸王印象该受到怎样绝望的冲击,而回廊上走来的虞美人也已芳华不再。人老珠黄迎候的另一种命运就是横遭委弃,相比于这样可能的难堪,垓下的那场生离死别与瀑喷的热血是令人如此感奋!项虞之情也因此才能在无数身影前仆后继,埋骨黄沙的古战场上风光占尽,一曲幽怨的《虞美人》响彻云天,回荡古今。
“自古将军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将军与美人这个奇特的共性注定了不宜寿长的宿命,这也使有些人更愿意看到他们在巅峰状态的戛然而止,就像张爱玲小说中提到的那个苍凉而美丽的打住手势,与其在夕阳西去、江河日下中感受满眼的悲凉怆痛之景,不如在风流云散之前将一切锁定,留一缕未尽的余音颤荡在没有边限的想象中供世人眷恋与怀想。在人类所有的愿望中,永享天年是每个人心中最真切的祷词。无论贫贱富贵,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人的个体价值也大多随之成正比的态势向上走高;姜还是老的辣,这是对愈老弥坚的一种价值肯定。可将军和美人却不在此列,试想一个弃置衰朽的老迈将军,一个皓首苍颜的迟暮美人,生命的当下成了一种无奈的自我揶揄,诚如《小窗幽记》中所述:“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一个“尤”字道尽了老病交加的凄凉晚景对于将军和美人的特别残忍,真不如寻常百姓人家,生无所有,死无所憾,这种无法承受的心理落差与由奢入俭的艰难异曲同工。曾有的辉煌因一去不返而不敢回首,即将的人生因每况愈下而不忍前瞻,白头是人生挡不住的进程,而当它与黑发的比照竟呈露出了一份如此惨淡的境况时,它便成了将军和美人命途中遭逢的最强悍的敌手。
“将军白发征夫泪”,这种感伤的意象自古就高悬在边塞的诗丛中成为不朽的主题,曾有过的金戈铁马、叱咤风云最终总是化成两行僵冷的老泪冻结在腮边,即便有红巾翠袖殷勤搵泪,可那一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无意问候,还是让勉强挺拔的腰躯悸动不安起来。虽然不服老的豪语常响亮在沙场点兵的踊跃自荐中,但“将军老矣,难堪大任”的劝阻也成了最俗套的回应台词予以怀疑,这种未歇的壮心诚如陆游所言“逆风撑船,终不离于旧处”,心余力拙,徒劳无功也。
如果说白头将军不过是患了肌无力症,使他们丧失了孔武有力的职业资本,对“曾驱十万师”到“日暮欲何之”的巨大现实落差使他们茫然得无从自适,但至少他们曾有过的赫赫战功可以成为含饴弄孙时的傲人谈资,那些掷地有声的闪闪勋章也能做慰怀的良药让他们面对髀肉复生时减轻叹息的力度。而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白发美人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都说青春无丑妇,二八年华哪个女子没有吹弹得破的肌肤,没有顾盼生辉的明眸。当与世隔绝的小沙弥冲着美丽的青春本能地喊出“我喜欢老虎,我喜欢毒草”时,苦心教化的老和尚跌坐蒲团,漠然无语,哪一种精神的桎梏妄与爱美的天性相抗衡都无疑是以卵击石的不智之举。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句“美人即枯骨”的教化箴言却是无意间道破美人宿命的谶语,原意是用一具瘆人的骨殖来指示色相的虚空以绝灭世俗的欲念,可这种肌体代谢的无常却残酷地预警了美人的结局。诚如莎翁所说:红颜和皓齿都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而世间的爱却大多未能如莎翁所期待的,如亘古长明的灯塔。美的不可持久成为审美移情的必然,所谓色衰爱弛,这种衰老次生的灾难才是美人真正的切肤之痛。虽然不少半老的徐娘想凭借高才深情力挽狂澜于不倒,但对于那些等闲平地尚能推涛作浪的薄情男子来说,爱重情浓,已随颜色褪尽,虽然山盟海誓,口血未干,但此情已枯,枯在美人鬓边那一缕渐白的青丝。
无数的将军和美人在岁序变迁中纷纷折翼落马,最后在寂寂无闻里归于尘土,真一个不许人间见白头,多么霸道的生存法则。最为悲哀的是这个无情的不许往往来自他们自身尊严的逼迫,当回忆成为一种折磨,现下成为一种讽刺的时候,生命的延续便成了赘余。与其蓬头历齿,抱守残年,不如在盈满之时涅槃成一段不朽的神话,美丽与勇武只有在神话的光环下才能获得永生。于是如何在有限的时光内舞蹈出壮美的极致,这才是将军和美人面对特殊命运所要做出的特别思考,因为对于他们而言,生命的意义如萤火虫的辉煌,仅垂青于这短暂的时刻。
这使我想起了一首唐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唐诗三百首中的最后一首,未知当时的辑录者蘅塘退士在皇皇唐诗里是勉强将其甄选叨陪末座,还是他亦读懂此诗的个中三昧,而将其作为终结之篇行压轴之责。据说过去多有人认为此诗乃宣扬及时行乐的颓废思想,后来才有了更高明的见解:“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后解诚如今日所作之《将军与美人》,其意亦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