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过去了,诺桑还一直无法下定决心要如何处置云卓,尽管达卡和曲玛不断地催促要将她处以绞刑,以定民心,但他就是刻意不愿去想她在刑台上的模样。多年来,诺桑一直活在唯我独尊的孤立世界,他眼中所见的不是卑贱的奴仆嘴脸,就是充满算计的馅媚奉承,最多再加上对手死前的恐惧求饶,那全都令人厌恶!
云卓不同,她任何时候都很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可思议的纯真动人。天呀!他不能忍受她的死,因为若没有她,这世界会变得多乏味丑陋呀……
在地牢里,云卓是被单独关在一处的,第一天,她还能用喊叫声向格桑道歉,而格桑也回答说:“现在讲什么都太迟了。你先好好保重吧!”
身处这样的地方,能如何保重呢?而且,说不定明天就上了绞架。云卓仍不后悔自己放走了旺杰,却遗憾自己没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更悔恨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地牢之中几乎没有日夜,唯一的自然光,是来自某处弯曲的狭洞里。
算算时间,也有四。五天了吧?诺桑没有一点动静,不审判、不刑求、不处死,难道就要他们和这阴腐之地同灭吗?旺杰还好吧,逃得够不够远?够不够隐蔽,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死讯,也不要回来,再不要回来了吧!
云卓在有限的光线中走几步,再梳理沾灰打结的长发,拍拍裂开的白袍,不让自己因黑暗的来临而陷入沮丧。这时,云卓再一次庆幸自己经历过那段泥婆罗族流浪的日子,让她不怕湿霉的石壁和草堆,也不会被老鼠及臭虫惊得哇哇叫,她只讨厌那无止尽的等待。
窄窄的光逐渐变短,又是一天即将结束。云卓在黑暗中回想自己20年来的生命,想起了艾玛婉转的歌,
“不再梦时爱恨缠绵,
不再醒时泪水涟涟,
不再云雾里旋转,
不再森林里留连,
我的情遗忘在最深的山谷,
我的爱遗失在最广的荒漠,
从此生死具茫然。”
在死亡的边缘,难道遗忘就会让人坦然吗?也许卓玛唱得对:
“只有无情才能把你忘记,软弱的我学会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只有无情才能把你忘记,笑容停在脸上的瞬间,泪水早以填满了心田,
绝情才是正确的,飞蛾扑火过才知道,痛心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份,
所以绝情过后就会无情,无情过后才会忘情,才会忘了疼。”
正出神中,突然,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细细碎碎的,不像平常送饭狱卒的声音。她静静地听着、看着,只见一个穿斗篷,围着长巾的女人走过来。
等她走近,云卓才认出来是曲玛,心中有点吃惊。
曲玛冷着一张脸,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她说:“你这迷惑男人的女巫,我今天是要来送你下地狱的!”
“今天?诺桑邦主定了我什么罪?”云卓冷冷地问。
“定罪?”曲玛冷笑一声说:“何须费那么大的功夫?女巫自有女巫的处置法。”
她说着,便叫一名士兵打开牢门,放入一个开了盖的陶钵,再迅速锁上牢门。
云卓远远站着,满脸的惊恐。
“这是一条很特殊的冰蚕,一条剧毒的冰蚕,只要它一出钵,便会去咬最接近它的血肉之躯。”曲玛带着恶意的笑说:“而它的毒,会让你必死无疑。”
云卓睁大眼,看着陶钵,呐呐地说:“这是诺桑的意思吗?”
“没错!”曲玛尖声嚷着,“你死了,就不会再对他施毒咒了!”
不!这不像是诺桑的作法,他要人死,是大大方方的,绝不会偷偷摸摸;但此刻,再探究也没有用了,她看见曲玛转身离去,而钵里的冰蚕头已经探了出来。
那丑陋的三角头,令人不寒而栗,它灵敏地朝云卓婉蜒而来。怎么办呢?此时,她脑中一片混乱,她该跑着被冰蚕追吗……
叫!对了,她该大叫!
云卓奔向栏杆,放声向外喊道:“格桑,快救我!格桑,快救我……”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蓦地,自她小腿上窜起一阵剧痛,她翻开裙子,看见冰蚕的毒牙已深入她的肌肤。
哦!从十年前她死里逃生后,历经过多少艰险,结果,她的命却可笑的没用在报家仇上,竟得死在这小畜生的手里!
她看着冰蚕婉蜒回到钵里,像完成任务的杀手,而她的伤口则由小红点慢慢肿大变黑。
对于中毒的人,赤西曾经对自己是怎么说的……对了,必须放血!
云卓忍着痛,在创口上挤呀捏的,让血一直往外渗,有黑有红;她还记得他说吸吮的力量要大,于是,她便俯下身,用嘴不断的吸出一口又一口的毒血然后,远处有微弱的响声传来,“格桑问,云卓发生什么事了?”
“告诉她,我……我被毒物咬了……”她浑身发着抖,额上冒冷汗说。她的话在一间间牢房传着,最后到了格桑耳里。
她着急的抓往栏杆;猛力地摇晃着,并尖声大叫:“云卓,你不能死!”
士兵拿着鞭子来阻止这场骚动,但格桑不理会,继续凄厉地叫着。
其他犯人见鞭子起不了作用,也跟着一起喊:“云卓,你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对云卓而言,那像远方的浪涛声,她曾和家人在这里享受幸福也饱畅离散、曾和旺杰一起在漂泊中长大、曾在悬崖上埋葬茜玛、曾和赤西苦心学习医术,曾和诺桑在异国流浪……而她此刻是身在何处呢?
哦!对了,她中了冰蚕的毒,就要死在这座阴暗的地牢里了。
云卓靠好身体,把裙子拉平,再抹去唇边的血渍。她是希薇部落头人的女儿,得勇敢坚强,总不能死得太难看呀……
此时的诺桑站在城堡的最高处,远眺着拉昂错,夕阳下,拉昂错逐渐幽暗,这片景色,又今他想起内心的烦恼。
旺杰的下落不明,其实,他并不在乎旺杰的生与死,只是气不过云卓对自己的不信任,那种失落让人锥心刺骨。
可还要再关她多久?又要以什么名目来释放她呢?城东方向有几名士兵疾跑着,群众似乎也往那里集中。
“怎么一回事?”诺桑问。
这时,有人匆匆的跑上来说:“报告邦主,地牢发生暴动,人犯大闹个不停!”
诺桑第一个想到的是──云卓呢?
若是平常,他只要派达卡去处理就好,但扯到云卓,他就非得亲自出马不可了。
地牢那里,已有达卡在坐镇,格桑和几个犯人被绑在木柱上准备受鞭刑。
“是格桑带头的。”达卡一见到诺桑出现便说。
“是我!是我!”格桑发狂地说:“你们既然处死了云卓,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也杀了?!”
“处死云卓?是谁处死云卓?”诺桑骛骇的猛地抓住她的衣襟问。
“你还装傻,是你,就是你放毒物咬死了她!”波格厉声说,头几乎要撞到诺桑。
诺桑整个人呆住了。死了?毒物……
他突然大叫:“云卓呢?云卓在哪里?”
狱卒们吓得频频发抖,忙带他往地牢的深处走去,污水滴在他的脸上,秽物踩在他的脚下,空气也闷得要令人窒息。
他受不了地问:“是谁把云卓关在最里面的?”
“是……是邦主您的命令呀!”狱卒结结巴巴地说。
“去你的命令,明天你们就全给我住进去!”诺桑愤怒至极地说。
在那完全黑暗的地方,两支火把升起,诺桑看着那个连人都站得勉强的牢笼,云卓竟在这里待了五天?
没有错,那粗糙的栅栏旁就倚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她斜斜地坐着,双眼紧闭,唇角带着血,裙摆上染了一片暗红,地上还有怵目惊心的斑斑点点。
天呀!这么多血,她死了吗?
血,诺桑并不陌生,见过大多死亡的模样;至于女人的死,他也经历过,但从没有一次,会让他如此痛苦,像是到心要碎了一般。
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身分,高高在上的王子之尊,跪爬着将云卓抱出来。
她的四肢下垂,看不出有生命迹象;而她身体之轻,仿如一片秋叶。
惊慌失措中,诺桑用沙哑的声音呐喊道:“快请古辛,把全部的古辛都请来,再派人去找赤西来,全象雄只有他的医术最高。”
当他经过执行鞭刑的木柱时,格桑像头受伤的野兽般狂吼:“你害死了她!”
诺桑回过头,用布满红丝的眼睛剩着她说:“我不准她死,她就不能死!”
“你以为你是天神吗?”格桑哭出声。
诺桑不再回应,他只觉得手上的秋叶似乎是愈来愈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