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洪恩和宁氏来到朝门,登上碉楼,老夫人也正在那里。三人举目往兰家河上一望,只见满河河灯,顺水漂流而来。这河灯有以瓜皮、葫芦为灯座的,也有以莲蓬、荷叶作衬衣的,外罩各式各样花灯,诸如王母拜寿、麒麟送子、刘海打樵、目连救母等等,里面燃烧着蜡烛香火,摇摇曳曳,满河星汉,美不胜收。三人正看得有趣,忽然河灯后面,驶来一只彩船。船上灯火灿烂,锣鼓齐鸣。这彩船驶到渡口,便停下了。只见一串火把、灯笼之中一十几个头裹红巾,身穿黄色短褂的汉子,举着一条彩龙下了船,直奔兰府而来。兰洪恩知道,这是两位同窗的麒麟送子来了,就急忙和老夫人、宁氏一齐下楼来,站在朝门外准备迎接。
不一时,灯光渐近,果然就看见曹玉儒、楚家茂身着便眼,走在彩龙头里。那彩龙也扎得十分精巧,不长,形似麒麟,龙背上又用彩缎扎了一个十分乖巧的童子,身穿童衣,一张胖脸笑得可爱,头顶一根直立着的“命挞挞”,双手向前伸,似乎要跳下龙背扑向母亲怀抱。队伍来到朝门前,兰洪恩感激地对曹玉儒、楚家茂行了礼。曹玉儒见宁氏也在门口,就回头对舞龙头的汉子低声嘀咕了几句。舞龙头的汉子就腿叉八字步,带头将龙头舞起来,后面的龙身跟着摆动,接着锣鼓一阵紧敲。只见龙身渐渐缩短,向宁氏围过去。兰洪恩和老夫人一见,急忙退到一边。那彩龙将宁氏围在中间,继续缩着龙身,慢慢地就像蛇缠柱一样,缠住了宁氏。宁氏面带微笑,脸放红光,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幸福地接受着这“麒麟”的赐福。半晌,舞龙人慢慢将龙身舒开,恢复原状。这麒麟就算把吉祥、幸福赐给了宁氏。宁氏急忙掏出一把银钱,交给舞龙头的汉子,算是感激麒麟好意,特地加的封仪。汉子接了钱,接着,彩龙退出朝门,沿兰府偌大的房屋四周先舞了一圈,这才重新回到朝门,进入院子,一路舞向藕荷园。
到了伴霞堂,彩龙又在堂前紧舞一阵,接着停了下来。老夫人这时急忙趋上前去,舞龙的汉子将龙身放下,老夫人激动地去摘下了龙背上的布娃娃,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乐颠颠地跑进宁氏和兰洪恩的卧房,将布娃娃放到媳妇的床上,又用被子盖好,这才又欢天喜地地走了出来。
这时,“麒麟”送子的主要仪式算是基本完毕,兰洪恩先请了众人去中客厅饮第一遍茶。原来,这饮茶也是麒麟送子的一道仪式。众人来到中客厅,只见桌上已摆了一溜带把的小茶杯,茶杯里盛着半杯蜂糖水。众人见了,也不客气,各自端起一杯就一饮而荆饮毕,将茶杯全倒扣在桌上。为什么要将茶杯倒扣?原来,这茶杯都有一个小把,茶杯倒扣,就是将把儿朝上,祝福主家生一个把儿朝上的男儿之意。喝过了这道茶,麒麟送子全套仪式才结束。兰洪恩又拿出银圆,加封了众人,吩咐厨房赶快摆上夜宵,招呼众人在中客厅用膳,自己携了曹玉儒、楚家茂的手,又往后园走去。
到了通明阁,王妈已将刚才“喜子”结网的瓜果和彩缕撤去,正要摘除亭子四周的彩绸。兰洪恩见了,忙说:“不用摘了!快去让厨房送一桌酒菜到这里来,我要好好感谢两位老爷!”
王妈听后,立即跑开了。不一时,厨房的小丫头和王妈,就送来了酒菜。兰洪恩把酒菜陈列在先前夫人摆瓜果的矮几上,曹玉儒、楚家茂也不客气,席地盘腿而坐。兰洪恩斟了酒,举杯说:“有劳二位仁兄不辞辛苦,为兰某操劳,兰某不胜感激,薄酒一杯,不好意思了!”
曹玉儒听了,说:“兰兄过谦了!我们是谁对谁?曹某不才,一心想请仁兄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仁兄原本高洁之士,不似我等俗流。但曹某既为官一任,还想造福一方。仁兄既不肯出山,还望像过去一样,多做仗义疏财、造福百姓之事。有了仁兄的义举,曹某也不愁没有政绩了。”
兰洪恩听了,忙说:“仁兄放心!今晚之事,兰某永当铭记。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才算得上仁人志士。兰某虽无大志,但还记得圣人说过:为人者,有一乡之善士,有一国之善士,有天下之善士,兰某自然不敢奢望做一国和天下的善士,但做一乡之善土,还是平生所愿!”
曹玉儒一听,高兴起来,说:“好!有了兰兄这话,今晚我和家茂兄舍命陪君子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接着,一面相互说着客套话,一面你来我往,又各喝下了几杯。这时,已是下半夜,清风送爽,荷香阵阵。夜露——珠珠在荷叶上滚动,发着晶莹的光芒。三人都已半酣,可兴致不减。楚家茂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伴霞堂一眼,忽然说:“哎,兰兄,如此佳夜,嫂子怎么不来饮一杯酒呢?”
兰洪恩说:“二位仁兄见谅,贱荆不曾沾酒。”
楚家茂听了,说:“不会饮酒没有关系,只要能敬酒就行!”
兰洪恩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想人家特地来给你麒麟送子,不让宁氏来敬杯酒也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便说:“行,兰某遵命。”说着,就进伴霞堂叫出了宁氏。
宁氏今夜被“喜子”
的祥光照着,又得了“麒麟”送来的童子,分外高兴,脸上和眼神中惯有的忧郁和悲伤一扫而光。她喜盈盈地来到亭子里,在灯笼光芒和四周彩绸的衬托下,一张粉脸有如刚出水的芙蓉,把曹玉儒、楚家茂都看呆了。她斟了两杯酒,不胜娇羞地分别敬了曹玉儒和楚家茂。曹玉儒、楚家茂一时心猿意马,刚想说什么,却被兰洪恩打断了:“二位仁兄,我们换个方式喝,如何?”
曹玉儒听了,回过神来,问:“怎么个喝法?”
兰洪恩立即伸手去荷塘,摘了几片荷叶和几朵荷花,交给宁氏,回头对着曹玉儒、楚家茂,指着亭子边的悠悠流着清水的曲地说:“我让贱荆到这曲池上边,将荷叶和荷花放进水中,我们就在这地边,看那荷叶和荷花漂到谁的面前不动了,谁就喝!两位仁兄看如何?”
曹玉儒、楚家茂一听,注意力从宁氏身上转过来了,一齐叫道:“好!如此最好雅兴!”
于是,兰洪恩就让宁氏拿着荷花和荷叶走了。这儿,兰洪恩、曹玉儒、楚家茂在亭子边一字儿排开,看着缓缓流动的池水。
片刻,一片荷叶托着一朵粉红色荷花,顺水漂了下来。漂到亭子这段水渠时,速度渐渐慢下来。只打着圈,缓缓移着,移到曹玉儒面前,终于不动了。
兰洪恩和楚家茂叫了起来:“好,王儒兄喝。”
曹玉儒从池中拾起花朵,放到身边,笑嘻嘻地端起酒杯,说:“好,喝。”说罢,喝了。
第二朵花,却停在了兰洪恩面前。兰洪恩也喝了。
第三朵花。又停在了曹玉儒面前。曹玉儒又兴高采烈地喝了却对楚家茂开玩笑地说:“家茂兄怎么没这艳福呢?”
楚家茂笑着说:“别忙,好事在后面呢。”
果然,第四朵花就停在了楚家茂面前。
这样吃着玩着,东边天际就渐渐发出鱼肚白。不一时,一轮硕大的红日从地平线升起,紫红的朝霞从兰家河上方,向着这里投射过来,把一个园子照得个姹紫嫣红,真正像天堂一般美丽了。这天晚上,兰府佃户罗德成的女儿菊花姑娘,也从娘娘庙的菩萨身上,抱了一个泥娃娃。
菊花姑娘这年十九岁。竹篱茅舍出美人,她的美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就像兰府后园荷塘里刚刚出水的荷花,那种可爱的姿态和颜色,叫人看一眼就觉得心颤。她的美是天然的、匀称的。一张鸭蛋形的面孔因青春活力而格外鲜润,头上几络乌黑发亮的刘海从额头披下,正好弥补了额头稍高一点的遗憾。二对丹凤眼明镜一般,透出机灵和聪明。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拖在背后。两条修长健壮的大腿,整个身材,既苗条又显示着农家少女的力量。这天晚上,菊花姑娘只穿了一身土织的布衣布裤。然而,粗糙的衣服没法掩饰她的自然之美。那健康、丰满的胸脯和成熟、发达的臀部,都强烈地透过布衣布裤,向人传达着一种迷人的气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修饰,可她的美还是自然天成,盖过了来抱泥娃娃的所有女人。
她是最后一个进庙拖泥娃娃的。不是她来晚了,而是几次要抬步进庙门时,少女的羞涩使她停了下来。直到听从庙里出来的女人说泥娃娃已经不多了时,她才鼓起勇气,红着脸跨进庙去。她知道庙前的竹林里,有一个小伙子还在焦急地等着她。
她走进庙去,两眼不敢往旁边看,生怕听见有人议论。径直来到蒲团前跪了下来,心里慌慌地对娘娘像磕了头,连心中的祈祷也忘了对娘娘说,就急忙站起身。走到娘娘面前,这才敢朝娘娘瞧了一眼,一看,娘娘身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泥娃娃了,她已没有选择,急忙将泥娃娃解下来,捧着就往外走。
可是,还没等菊花姑娘走两步,一旁的老夫人忽然叫了起来:“姑娘,你过来。”
菊花一听,惊了一下。她以为是叫别人。可是回头一看,这庙里除了不能开口说话的菩萨以外,就只有她和老夫人、太太三个人。
菊花的心立即跳起来,片刻,终于惴惴不安地来到了老夫人和宁氏面前。
她不敢抬头看面前这两个像王后一般高贵的女人,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只兔子要蹦出胸膛,浑身发热,仿佛有炭火在烤,紧张地期待着老夫人和太太开口说话。
可这时老夫人和太太却不说话了,二对目光像要剜透菊花五脏六腑一般,上下打量着她。一声蜡烛的爆炸在寂静的大殿里响了一下,菊花打了一个哆嗦,感到自己的身上已浸出了汗珠。
半晌,老夫人才说话了,语气显得和蔼而慈祥:“姑娘,你别怕!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菊花将头抬高了一些。此时,她的一张鸭蛋形的面孔在大烛的映照下,就像六月里成熟的仙桃一样妩媚、鲜艳。
老夫人又看了一阵,突然心颤了一下——她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姑娘,是那么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便急忙问:“姑娘,你叫什么?”
菊花渐渐平静了一些,可还是不敢看老夫人,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回答:“回老夫人的话,我叫罗菊花。”
老夫人顿了一下,还是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便不多费心想了,回头看了儿媳妇一眼,只见宁氏也微微含笑,一副赞许的神色。于是,老夫人又回头拉闲话似地夸奖说:“嗯,看你嘴挺巧的!你家住哪里?”
菊花又答:“就在罗堡山罗家院子。”
老夫人:“哦,是种我家的田罗?”
菊花答:“回老夫人,正是租种老夫人和太太家的田。”
老夫人和宁氏的眉毛都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片刻,老夫人的目光又落在菊花怀里的泥娃娃身上,仍平静地问:“找着婆家了?”
菊花红着脸,点了点头。
老夫人又问:“什么时候办喜事?”
菊花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托老夫人的福,爹妈准备秋收过后就办。”
老夫人又“哦”了一声,不再问了。半晌,才亲切地说:“好了,姑娘,你回去吧。”
菊花这才如释重负,匆匆忙忙地对老夫人和宁氏鞠了一躬,忍着心跳走出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