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氏看着,心中仇恨、嫉妒的火花又窜了起来。可是这次,她没敢让这火苗再任意燃烧。她咽了一口气,却突然从眼角淌下两滴泪。她觉得自己是这样可怜,连一点嫉妒的启由也没有了。她望着菊花不断颤动的、肥硕的屁股,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生孩子的缘故。她在心里想,要是那个孩子不是怀在菊花肚子里,而是在她身上,该有多好呀!她自悲自怜了好一阵,才起身往自己房里走去。
菊花走到“止足亭”旁,见大翠还没跟上来,稍微站了站。她想等大翠来了一块走。隔了一会,大翠才跟了上来。大翠低着头,黑着眼圈,脸上似乎还有泪痕。菊花想起大翠经常都是这么一副神情,进了后园后,这副痛苦的神情愈来愈重了,便忍不住问:“大翠,你是怎么了?”
谁知大翠一听,嘴唇竟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倏忽涌上了泪水。
菊花更摸不着头脑了,就一边去拉大翠的手,一边亲切地说:“大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
大翠没等她话完,就甩脱了她的手,哽咽着说:“没,没什么,你走、走吧,茶、茶已经给你、你爹泡好了!”说着,就一头冲进自己的屋子,哭开了。
菊花站了一会,心中又升起一个解不开的疑团。半晌,才向前走去。跨进中客厅的门坎,菊花果然看见父亲罗德成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大翠也真的早替他冲了茶,可是他没喝,只把目光惶惶地投在客厅的摆设上。菊花看见父亲头上缠了一根已看不出本色的、乌黑的头帕,头顶中间可以看出刚剃过不久、重新往上冒出的花白发茬,像是顶了一层寒霜。猛地,菊花的嘴唇动了动,想喊,却没发出声音。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想哭却又极力忍祝这才是她的亲人呀!过去有多少个寂寞、孤独的日子,她都想扑进亲人的怀里大哭一场,把满腹的委屈、辛酸统统倒出来。可现在,她却觉得没法哭了。是呀,哭什么呢?委屈、辛酸、屈辱、痛苦……就像清早起来看见的淡淡的秋雾,似有却无,永远没法子抓祝她真是没法向父亲说什么呀!想着,菊花终于咽下了不自觉冒出的泪水,又擦了擦眼睛,才向父亲走过去。
罗德成听到脚步声,回过了头,却猛地惊住了。他像不认识地上下打量着菊花,哆嗦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菊花见了,忙颤抖着喊了一声:“爹。”
罗德成眼里还闪着疑虑的光,看着菊花。又过了一会,他才哆嗦着向菊花伸出手,可伸了一半,又像害怕似的将粗糙的大手缩了回去,半天才说:“菊花,真是你……”
菊花说:“爹,才分别几个月,你眼睛就这祥不好使了?”
罗德成果然揉了揉眼,然后才说:“不是爹眼睛不好使,是你……变了。你看你,比在家里胖多了,穿的也像是大户人家的人了……”
菊花听了,也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穿戴,不觉红了脸,忙在罗德成面前坐下了,遮掩地说:“爹,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这是……他们兴呢。”说完,才去看父亲,只见罗德成穿了一件旧褂子,肩膀上的补丁张开了嘴。一条破了边的裤子,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腿矮。一双青筋毕露的赤脚,扑满了秋露裹着的尘土。菊花见了,突然为父亲的穿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想批评父亲两句,又感到不好开口,迟疑了一会,才说:“爹,你……你怎么来了。”
罗德成说:“你娘想着你呢,都催着我来看看你。”
菊花又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爹,你也该换换衣服。”
罗德成说:“有什么衣服好换?家里的日子你难道不明白?”
菊花不吭声了,半天才又说:“娘还好?”
罗德成说:“还好!大管家每月把你的工钱,按时送到了家里。你娘的病一有钱治,也好得快了。你娘念叨说,多亏你到了兰府哩!”
菊花听了,触动了心里一根细微的神经,忍不住眼里又闪出了泪花。她背过身去想擦,却被罗德成发现了,忙问:“菊花,你怎么了?”
菊花知道躲不过父亲了,索性让眼泪掉了下来。
罗德成见了,还是不明白地说:“菊花,你还哭什么?看你吃的、穿的、住的,真是落进福窝里!不但自己享福,还帮助了家里,左邻右舍都眼红你呢!你的弟妹们都羡慕死了。我这一来看了,心里就更踏实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干吧……”说着,罗德成咳起嗽来。咳完,就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菊花已经恢复了平静,见了,忙说:“爹,你……别把痰吐在地上!”
罗德成听了,有点奇怪地说:“不吐在地上,难道吐在天上?”
菊花说:“你看,就在你身边那儿,就有一只痰盂盒子,吐在里面。”
罗德成看了看,果然看见就在大门后边,有一只痰盂盒。他回过头,感慨地说:“到底是大户人家,什么都讲究。”
菊花说:“人家是尊敬你,爹!一般的客都在前面那个上客厅见,人家却把你迎进这里。这里是见比较重要客人的地方呢。”
罗德成听了,忙说:“怪不得我看这里像神仙住的地方!那我赶快把话说完就走,别脏了人家的地方。”说着,罗德成从身边提起了一个包袱,他想把包袱往桌上放,看了看油光锃亮的桌子,犹豫了一阵,最后将包袱放在了大腿上。接着,他将包袱打开,先从里面取出了一件土布染成的天蓝色上衣,对菊花说:“孩子,这是用你的工钱买的布,特地给你做的一件衣服。你娘说,孩子挣的钱,也得为孩子留点想头,不能让家里都给花完了。我们就给你做了这件衣服。你二妹要和你争,还被老子打了一巴掌呢!”
菊花听了,心里又是一酸。她接过衣服看了看,见染得花一道,白一道,就说:“爹,看你们还给我做这些衣服干什么?我不是有衣服穿吗?”
罗德成又看了看菊花,说:“是呀,爹不知道你有了这些衣服!你要早说就好了,这布就可以给你二妹子做条裤子。也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还没穿条好裤子呢!”
说完,又看着菊花说:“要不,这衣服我就带回去给你二妹穿了?”
菊花说:“带回去吧,爹。”
罗德成听了,急忙把衣服拿过去塞回包袱里。一边塞,一边又看着菊花迟疑地说:“菊花,你……你身上这些衣服,还、还有没有不、不穿的?”
菊花见父亲的样子,忙问:“爹,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德成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笑说:“嘿嘿!如果有,也让我带点回去,让你妹妹也、也穿穿……”
菊花没等父亲说完,就急忙制止他说:“爹,看你说些什么?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我们?这都是老夫人、太太给做的,即使有,什么人穿什么衣,二妹能穿吗?”
罗德成听了,愣了半晌,也似乎明白过来了,点着头说:“那是!那是!我只是说说呢。”说着,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只荷叶团子,打开,原来是一块黄黄的包谷粑。菊花见了,忙间:“爹,你带包谷耙来干什么?”
罗德成把包谷粑像宝贝似的推到菊花面前,说:“给你吃呀!你娘惦记你,天没亮就起来给你烤了。她记得你最喜欢吃包谷粑,说没什么好吃的给你带来,就给你带个包谷饼子来。也没让你那些馋嘴弟妹们看见!”
菊花正想责备父亲不该带这些东西来,忽然听见从“止足亭”那里传来脚步声。她想让爹把包谷粑收起来带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就急忙拿过来,藏在了怀里。
刚藏好,就见宁氏手里提了一包东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罗德成一见,立即有些慌乱起来,目光惶恐地看着菊花。
菊花忙站了起来,对他说:“爹,这就是太太!”
德成听了,立即站起来鞠了一躬,脸上挂上了不自然的微笑,说:“太太万福。”
宁氏笑了笑,在旁边坐了下来,先对了菊花恭维地说:“没想到,你爹的身子骨还这样健壮!”,说完,才回头对罗德成说:“坐下吧!也不是外人了,还拘什么礼?”
罗德成听了,这才坐下了。可他却低着头,连女儿也不敢看了。
宁氏见了,忙说:“怎么今天才来看菊花呢?菊花在这里可想你们了!不过你放心,菊花在这里挺好,我们不会亏待她。”
罗德成忙说:“是!你们待她好,我都看出来了。这孩子也没上过学,没多少教养,太太你们尽管调教她。”
宁氏说:“哪能呢,菊花可懂事呢!”停了停,又说:“你今天来得真不凑巧,老爷、老夫人都出去了。我已吩咐厨房,多给你做两个莱,就叫大管家来陪你。”
罗德成听了,急忙站起来摇着手说:“不,不,太太,我可得走了,家里活儿挺多呢。”
菊花听见太太说让大管家陪着父亲吃饭,觉得不妥,于是也忙说:“太太的好意我们都领了,可爹说的是实话。他刚才正说走呢,太太就来了。”
罗德成听见这话,果然也就提起包袱,站起来说:“太太,我这就走了。”
宁氏见了,忙问:“真要走吗?”
菊花说:“太太,让他走吧,家里活儿确实多呢。”
宁氏听了,说:“那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了。这点旧衣服,你带回去,看看菊花她娘和弟妹们能穿不能穿?”说着,她打开了手中的包袱。菊花一看,果然是几件太太不常穿的衣服。
罗德成一见,立即喜得睁大了眼睛,仿佛像发现了宝贝。他正伸手要去接,忽然听见菊花喊了一声:“爹——”
罗德成回头一看,见菊花眼里有责备之意,忙缩回了双手。
宁氏也看见了菊花的表情,忙说:“菊花,你是怎么了?我放着也是放着,你爹拿回去改一改,说不定你娘,你弟妹们就能穿,是不是?”
菊花没答,罗德成却恭维地答应开了:“那是!太太这话千真万确呢!”
宁氏听了,没说什么,又把包袱递过去。罗德成笑眯眯地接过了。
菊花皱了皱眉。
这时,宁氏又在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一把钱来,一下塞在罗德成手里说:“这点钱,顺路去买点什么,给菊花她娘带回去,让菊花也尽点孝心吧。”
罗德成一边更甜蜜地笑,一边推辞着说:“这怎么行,太太?”说完,又用眼角来看菊花。
菊花这次没说什么了。
罗德成这才一边道谢,一边将钱收了。
宁氏见了,又笑了笑,说:“这就对了!要不,老夫人和老爷回来,还会怪我不会做人呢!你喝杯茶再走吧。”
罗德成听了,果然端起茶杯,没喝上两口,就将一杯茶喝到了肚里。然后用手背抹抹嘴,又朝太太鞠了一躬,告辞走了。
菊花送父亲往外走。走下中客厅的台阶,菊花就悄声责备父亲说:“爹,看你刚才喝茶的那副样子,真像没吃早饭。”
罗德成说:“不是那样喝茶,怎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