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妙语撷萃
拍马屁跟谈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
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然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多度,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
延伸阅读
链接一钱钟书读书
钱钟书从启学之时,就博览群书。读中学时,就读了《天演论》等英文原版著作,还啃下了《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至于他喜爱的小说杂志更是爱不释手,披阅不倦。考入清华后,他的第一个志愿是“横扫清华图书馆”。他终日泡在图书馆内,博览中西新旧书籍。自己的书就用又黑又粗的铅笔划下佳句,又在书旁加上他的评语。他阅读面之广,连许多教授也叹为观止。钱钟书的博览,不仅在清华闻名,而且蜚声海外。1935年夏钱钟书到英国牛津大学攻读。这里拥有世界著名的专家、学者,尤其是该校拥有世界第一流的图书馆——牛津博德利图书馆,它不仅有规模庞大的中心图书馆,而且在其周围建有几十个专题图书馆。钱钟书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尽情阅读文学、哲学、史学、心理学等各方面的书籍,他还阅读了大量的西方现代小说。由于钱钟书的知识面极宽,“牛津大学东方哲学、宗教、艺术丛书”曾聘他为特约编辑。钱钟书的博学,归功于他的博览。他阅读书籍所写的札记,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毫不夸张,他写学术巨著《管锥编》时,所用的资料足有几麻袋。钱钟书做学问的深思慎取首先表现在对待前人的态度上。他的《管锥编》以札记形式,纠正了前人的不少谬误之处。同时也充满了许多自创的新见。钱钟书以文学的眼光发现不少被文学家忽视遗忘的“文心”,丰富了我国的文艺理论。其次,钱钟书对当代权威敢论长短。钱钟书的深思慎取,又是与自己的独创之见相联系的。他常常以新的观点、新的方法、新的资料去丰富中国文学研究的宝库。他以心理学来阐释古典诗文、小说中的心理状态。钱钟书主张先博后约,由博返约。即先广泛涉猎,博览群书,然后再在此基础提炼吸收,形成自己的知识结构。这种科学的学习方法不仅使他成为一代学术泰斗,也为后学者指出了正确的成功之路。
链接二钱钟书与法国文学
1935年,钱钟书到剑桥大学研究生院攻读了二年英国文学,后来又到巴黎大学研究一年的法国文学。三年留学,加深了钱钟书对欧洲文学和文化的理解,特别对法国的文学和文化尤为精通。他对法国文学和文化的热爱,也为法国人引为知己。钱钟书逝世后,法国总统希拉克发来唁电称:“法国深知这位20世纪的文豪对法国所作的贡献”,“自30年代钱钟书先生就读巴黎大学时,他就一直为法国文化带来荣誉,并让读者分享他对法国作家和哲学家的热爱。”
钱钟书喜爱的法国作家和哲学家有拉伯雷、蒙田、伏尔泰、普鲁斯特等。拉伯雷,这位法兰西喜剧天才在《巨人传》中淋漓尽致的表现,开启了钱钟书对法国式戏谑的喜爱和借鉴。蒙田所开创的哲学随笔,更是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师法的蓝本。伏尔泰哲理小说用戏谑笔调讲述荒诞不经的故事,在影射和讽刺中阐释深刻的哲理,为钱钟书打开了一个智慧的天地。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对《围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拉伯雷、蒙田、伏尔泰,都是所处时代的大智者,具有深刻的怀疑思想和强烈的理性批判精神。他们对于人性恶和社会丑的批判,是以戏谑的审美态度,灵活运用的广博学识,以及机智的嘲弄和优雅的讽刺,这与英国式的幽默是完全不同的。英国幽默中有一种阴郁和痛苦的意味,有一种自我嘲笑的内省,是一种“冷嘲”;而法国式的戏谑中却洋溢着智慧和乐趣,可以说是特殊的“热讽”。后者,自然更符合青年钱钟书的顽童天性。
在巴黎,法国文学这种戏谑传统,极大地丰富了钱钟书的创作个性。如果说,清华园中钱钟书的顽童性格,常常表现为横扫一切的狂气;那么,这时的钱钟书却掌握了一种从高处俯视和戏弄丑恶的智者风范。智者的冷眼和嘲讽,代替了狂生的自傲和蔑视。是法国文学和文化,教会了钱钟书理解和掌握随笔喜剧艺术的高雅和精妙。
就随笔创作而言,蒙田对钱钟书的影响是巨大的。钱钟书回国后在西南联大当教授时,极推崇蒙田,要学生多读蒙田随笔,细细琢磨。他晚年撰写的《管锥篇》,曾引用蒙田随笔22则;未刊英文书稿《感觉?观念?思想》评价了10个西方古典大作家,其中一位就是蒙田。可以说,钱钟书对蒙田的热爱和研究是终生的。只要细加比较,就会发现两人在文化性格上有很多相似相通之处。蒙田是欧洲随笔的创始人,他是在对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化经典反复阅读和思考的基础上,产生新的人文思想,成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巨人。钱钟书从《写在人生边上》到《谈艺录》,再到《管锥篇》,同样是胸罗万卷,打通中外,融铸古今,在对人类文化大量吸收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所以,钱钟书被称之为当代中国的“文化昆仑”。
蒙田随笔对人类文化典籍进行大量摘录引证的联想对比方式,非常符合钱钟书的思维特点。不管是《写在人生边上》,还是《谈艺录》和《管锥篇》,虽然内容和文体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是采用这种在人类文化知识中联想思辨的方法。由此可见,蒙田随笔对钱钟书的深远影响。蒙田对钱钟书的另一个重大影响是怀疑主义。蒙田的怀疑主义就是强调人类理性的有限性,不可能穷尽人类和宇庙的奥秘。蒙田怀疑主义体现在随笔创作中,就是对人类已有文化的怀疑。怀疑,是智者的思辨之力,推动蒙田对古代的经典进行重新思考,由此产生新的思想。作为一个秉有怀疑思想的智者,钱钟书却对凡经过他慧眼的文化知识,都进行毫不留情的质疑和批判。他之所以批评梁遇春随笔,就是因为梁遇春缺少怀疑思想,导致随笔中的大量引证,变成盲目信从的掉书袋。这也是智者随笔与学者随笔的主要区别。
但是,《写在人生边上》与蒙田随笔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即缺少蒙田那种深刻的自我分析。所以有人认为,《围城》里有太多的自我表现,而《写在人生边上》则太少自我的展示。这是因为,就创作个性而言,蒙田与钱钟书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很大差异。蒙田是一位深思和内省的哲人,所以善于运用渊博的学识,把自我当作人性的活标本加以分析和展示。而钱钟书却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智者,他像拉伯雷和伏尔泰一样,具有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他们静观社会和人性的弱点,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在嘲讽的笑声中表达他们的批判。作为文化巨人,钱钟书更像拉伯雷和伏尔泰,他们更习惯从云端俯视人间,批判人性恶和社会丑,却很少反省自身的缺陷,不愿把自己从云端降到人间,与世人平起平坐。
英国的戏剧家本?琼生认为:喜剧是“矫正蠢行”。英国哲学家托尔斯?霭布斯认为:笑来源于某种旁人的优越感,所以是一种“突然荣耀”。康德认为:“喜剧是一种理性对对象的自由戏弄”。三种观点归结起来,就是说喜剧作家的理性和智慧,大大高于常人。所以,能以他们的智慧来“矫正蠢行”,并且使自己产生一种“突然荣耀”的优越感。在拉伯雷、伏尔泰和钱钟书这些戏谑天才的身上,都具有那种以自己的大智慧,矫正世人蠢行的荣耀感。对钱钟书这样具有顽童天性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戏弄对手,更让他感到自己有超群的智慧和战胜别人的快乐?智者的天才戏谑,所追求的不就是那种高于一切的智慧笑声吗?反过来说,假如文化巨人没有这种俯视凡人,并在理性上绝对压倒对手的自由心态,那些智慧的戏谑,怎么可能产生出来?正是智者这种审美游戏的自由心态,消解了他们自身上常常被过多知识塞得七窍不通的迂腐和呆气。它突出的不是知识,而是驾驭知识的智慧。
总之,法国文学和文化对钱钟书随笔创作的影响,是综合性的。如果说,蒙田教会钱钟书运用渊博学识进行思辨(蒙田缺少法兰西民族的喜剧意识,他那明晰的智慧更接近于希腊哲人),那么,拉伯雷和伏尔泰则启示他以一种戏谑的智慧来思辨。经过法国文学和文化的激活和点化,钱钟书的天才戏谑才得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