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兴领着大家进入他的外间会客室。高校长将陆昌东让进玻璃茶几后面的沙发里,自己陪坐。刘副校长和许照平各自坐到他们对面的凳子上。丁副校长忙着沏茶,周元兴给各人散烟。教总两处的三个主任立在周元兴身后等待差遣。忙乱之后,周元兴建议领导们先休息,后办事。粗矮的总务主任忙将茶几下层的扑克牌拿出来,笑着请打扑克。高校长笑对陆昌东道:“陆主任,老规矩,入乡随俗。我们就炒他两卷地皮,再听他们汇报。也让他们准备准备。”
陆昌东的手机突然响起,站起来笑道:“你们先玩着,我去接一个电话,顺便看看。”
高校长笑道:“也好!那你忙吧。来来,还是老样子,我和老刘配对,你们两个地头蛇一方,看看今天是你们死还是我们活!”
周元兴笑道:“高校长啊,论领导水平,我们都得拜您和刘校长为师,打牌那可就说不准了。别像上次输得连裤衩子都保不住了!”
刘校长道:“给你们三分颜色,你们还真敢开染坊了。那是我们为了提高你们积极性有意放的水。你看这回,保管杀得你们找不到回家的路。”说罢哈哈大笑,室内众人都跟着大笑。笑声里大家迅速摆开战场。
章露不知道陆昌东怎么来了镇中,电话里说了一大堆和贾怡类似的话。陆昌东真是不胜其烦,但还是耐心地向她表态说绝不轻易下结论,有情况一定向领导们汇报。章露这才放心地结束了殷殷嘱咐。收了手机,听到里面牌场上那特有的生龙活虎的叫骂和嬉笑声,心里升起厌恶。陆昌东回头,看到许照平正好看着自己,连忙向她招手。许照平立即出门问他有什么事。陆昌东让她叫出周校长。许照平进门,室内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暂停和骚动。
周元兴出门重新和陆昌东握手,热烈道:“陆主任真是年轻有为啊!”
陆昌东微笑地回应道:“这就是我的缺点之一啊!周校长您是老领导老教师了,我要是在这里,肯定是您的学生。诸事还请周校长多多指教啊!”
“不敢当,镇党委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说明党委是充分信任你的,更说明你的能力超群。”
陆昌东笑笑说:“我们都不要客气了。我想向您了解一些问题,可以吗?”
“那是应该的。你说,我保证知无不言。”
“那好,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那好,请!”
周元兴领着陆昌东出小路,走上校园中部的主路转向里面而去。右边是广场,连着的是第一座六层教学楼,后面是一座综合楼,再后面是用围墙隔开的运动场,远远的能看到跑道上有一些上体育课的学生。左手是一栋栋瓦房的教师宿舍。陆昌东问教学楼有多少教室。
“每层六个,共三十六个。”
“哦,都满员了吗?”
“现在是二十七个班,明年初一扩招到十二个班。”
“我听说过几年适龄儿童减少了,那这些教室不是空下来了吗?”
周元兴笑道:“到时候将二中合并不就行了?”
陆昌东笑笑,继续向运动场方向走。散步是轻松的,但是学问很深。陆昌东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询问是要避开众人,让轻松主宰气氛。他的问话也是轻松的,像个游客那样好奇。陆昌东突然止步,提出去初三班看看。周元兴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满口答应。在上楼前陆昌东知道周元兴教授实验班政治课,心里多少明白了为什么分班的究竟。
一、二、三楼是初一和初二的教室,初三在四、五两层。他们上楼时遇到一两个上下楼的教师,周元兴和他们招呼过领着陆昌东继续上楼。快到四楼时,陆昌东听到楼上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等他们上来时,每个教室门口站着一个拿着教具和教案的老师。姿势标准,都是上岗前时刻准备着的架势,教室的门毫无例外地关闭着。陆昌东看了,没有上前。问周校长,哪位是方辉老师。周元兴指着西头第一个教室门口站着的身材消瘦年近五十的老师道:“他就是。”大声喊道,“方老师,你过来一下。”
方老师愣了愣,但还是走了过来。周元兴要给方辉介绍陆昌东,方辉说不用,我在镇里教师大会上见识了,是镇里的陆助理。陆昌东主动和方辉握手,笑道:“方老师好啊?您老人家这身体真是仙风道骨啊!”这句话把本来一脸官司的方辉逗乐了,抖了抖陆昌东的手,笑道:“看不出来,陆助理还这么风趣。陆助理是中文毕业的吧?听说你还是研究生?”
陆昌东呵呵笑道:“算是。哎,我们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快进屋。进屋我们好好拉拉家常。”
“对对,站客难留。老方,我们进办公室里谈。”周元兴领着两人进入身后的教师办公室。两人坐到桌前。方辉要给两人泡茶,陆昌东说:“方老师,您就别麻烦了,我不喝茶。要不给周校长泡!”
“不用!我的茶杯还在家里。你就坐下吧。”方辉坐到位子上,向着陆昌东道:“陆助理,我知道你来是为了调查学校分班的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除非满足学生的还原班级的要求,否则,一切免谈!”
“老方,陆助理跟你也没有矛盾,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周元兴埋怨道。
陆昌东笑笑说:“没事,我来就是听听老师们和学生们的意见。有什么就说什么,然后我们再商量。方老师,您说是不是啊?”
方辉点点头。陆昌东笑道:“方老师,您能说说为什么这样吗?”
方辉道:“理由有两点。一、违反了教育公平的原则。将优秀生集中在一个班级,用一套所谓的优秀教师班子教授,制造了两极分化,给学生心理上造成不可抹掉的阴影,严重挫伤了那些本来很有升学希望的中上等生学习积极性,那些差生更不用说了。对教师搞歧视,明显的分出所谓的好教师和差教师。好的上了天,差的下地狱。像我这样的给列入差教师的范围。教师的价值受到严重的低估,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家人和社会怎么看待我们?我还好一点,反正都这么大年纪了,糟蹋我也没什么。我们有一个年轻老师,正宗的师范专科毕业,就是因为他没带过毕业班,他也没有进入优秀梯队,成了差教师,他的女朋友听说了就和他分手了。”
方辉激动起来,继续说:“周校长,平心而论,我方辉是差教师吗?哦,可能有人说我写了五十字不到的检查就查出没有一句是通顺的还有错别字连篇是吧。你们也不想一想,我要是那样还赖死赖活的教授初中吗?那不是误人子弟吗?那我不是不如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我在这里好歹也教过五六年的书了,也主持办过学生小报,这两年学校的总结一直是你让我写的,你看到那些小报和总结上语句不通吗?还有人说我发表的那篇教学论文是找关系发的,我要是在上面有人,干吗还窝在这个学校里?是想让人随意糟蹋自己啊?有人说我不聪明,那我的女儿怎么考上了清华?有人说,那是遗传我老婆的脑子。嘿嘿,真是笑话!要贬低人什么话都可以说!”
周元兴道:“老方,你别把话扯远了,你还是说你的第二条吧。”
陆昌东冷眼旁观,觉得周元兴和方辉关系不一般,有偏向方辉的倾向。那为什么还是分了班,原因何在?陆昌东想着,站起来微笑说:“没关系,就让方老师说个痛快!通过您老刚才的表述,虽然激动了点,我敢断定,您老肯定不会在一篇短文里出现严重的语句不通。不仅不会,可以看得出,您老人家是很有思想的,逻辑思维是严密的,口头表达是流畅的准确的!可以想象您的书面表达一定是生动的精彩的。那篇论文肯定是您老能力的体现!您是个有思想有才情有宏图大志的人,真是委屈您了!请接受我个人对您的尊敬,也代表组织向您道歉!”说着弯腰向方辉鞠躬。
方辉听了,没等陆昌东的腰完全弯下,几步赶过来,双手攥住陆昌东的手哽咽道:“谢谢、谢谢!谢谢陆助理的中肯判断和评价!可从来没有哪个领导这样……”方辉突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轻轻地啜泣起来。
周元兴惊呆了。陆昌东连忙扶着方辉耸动的肩膀,将方辉搀扶进他的座位里。低低的啜泣声还在延续。下课铃响了,楼上楼下先后爆发出喧闹。教师们纷纷涌进办公室,看到方辉如此都愣住了。一个年轻教师怒道:“方老师怎么了,值得你们这样?”目光都集中到陆昌东脸上。
听到声音的方辉连忙抬头,顾不得擦干眼泪道:“于老师,不怪陆助理,不怪陆助理,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争气,一生都没有流过泪,老了还这样不争气!”
“那您……”于老师欲言又止。
周元兴笑道:“我们方老是叫陆助理的话感动了,真的没事!”
“感动了?”众老师齐声诧异。
方辉擦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道:“是这样!陆助理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从来没有人这么正面公允地评价过我!”
“哦,真的?”于老师笑了,连忙和陆昌东握手。众老师都纷纷同陆昌东握手问好。陆昌东笑着和大家互致问候,请大家坐下说话。大家这才高兴地坐下。
周元兴说:“方老,还是请你说完你的第二条意见。”
方辉清除感动带来的激动,喘了口气说:“第二条就是人心浮动。初三学生这个时候心理最脆弱,也是情感建立的关键时期。学生们经过两年多的共同生活,彼此间已经建立起习惯性彼此熟悉又依赖的情感关系,如果人为地将他们分等分离他们是会很不习惯的,所谓的差生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还有让他们带着这个心理走上社会,那会给社会带来什么?除了同学之间的关系外,老师们也和他们建立了相应的感情,人为的强行分离谁都接受不了。还有那些被抛下的学生,就是那些尖子生也很不习惯而闹情绪。此外,还有广大的所谓差生家长也是意见纷纷。就拿这第一次联考成绩来看,我们班去实验班的七个同学中只有一个人的成绩略微下降,其余六个那是黄河绝口似的一溃千里,要是将他们的成绩放到现在的班级,只能排在上中等。据其他班级老师反映,他们班抽调上去的学生大体和我们班的差不多。这次联考前八名全是所谓的差班的差学生,这说明了什么?过去老话说搬家三年穷,此话用在这里一点也不为过!”
老师们都纷纷赞同方辉的意见,说学校里是在瞎指挥。于老师气愤道:“什么学校里,还不是丁老板和刘明宝、于克山他们几个人搞的。他们一个教语文,一个教代数学,一个教英语。他们三个从来不相信别人,这个学校好像离开他们三个就垮掉了似的。要这样,这个学校就让他们三个校长主任干得了,还要我们这些累赘干什么?师范院校也不要那么多,一个省留一个得了,每隔十来年招收一批精英就行了,用不着年年招收!”
于老师没有提周元兴带政治课的事。看得出,教师对周元兴的反感并不强烈。
另一个中年老师道:“小于,你只说对了一点点,其实,他们是为着利益才那么干的!”
有人赞道:“对,就是利益的驱动!”
陆昌东笑问:“这位老师,你能不能说具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