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锡臣的《都市迪斯科》(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应该算是一本不大时尚的长篇小说。《都市迪斯科》向我们讲述了几个当代生活的故事:城市里的几个中年男女以及青年男女,在当代经济大潮中,所遭遇的情感风暴。在这种风暴的背景下,各种力量在自我张扬,彼此消长或自生自灭,围绕着这些男女的个人情感际遇,全部被赵锡臣的故事有意或无意地解释为社会生活遭遇。书中的几个主人公,他们的仇恨和热爱,胆怯和妄动,理智与情感,低下与高尚,都是自顾不暇的,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他们的心历路程只是在这样一个充满经济色彩的年代不可解释地相遇了,或者说巧遇了。这种相遇,无论如何阐述,都应该是一定社会条件下带来的人生错位。
作为一个小说家,赵锡臣的生活经验是成熟的,其洞察力在《都市迪斯科》中已经暴露无遗。但在时下的阅读市场,一些新派读者或许并不喜欢这部小说的故事框架,他们读罢小说,或许会有一个疑问,赵锡臣为什么要这样结构小说?赵锡臣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给我们讲故事?他应该十分了解这些读者是多么喜欢书中的一切事情都应该有一个明朗的结果,一个让人放心的结果。或者赵锡臣对这些读者的另一面估计不足?当代的读者应该是世故的。他们在越来越多的商品小说面前,总在挑挑拣拣,他们的口味有些刁钻。不能怪这些读者,这是一个小说家们不再引入注目的时代,文人墨客都在大嚷大叫:自己的作品不是没有读者,而是读者水准低下。在这种社会阅读景况下,赵锡臣所遇到的读者,可能更多是一些职业读者。我再强调一句:这些读者挑剔,甚至于过分多疑,他们对赵锡臣这种把故事全部包揽下来,不让读者心累的写法(赵锡臣的用心是善意的,但却是不能被人知情的),是反感的。他们会说,作者是不是讲得太多了,作者是不是应该留下一点什么让读者猜测的东西,你都写到了,我们还读什么呢?种种。由此说,赵锡臣这样的写法,是传统的,是吃力不讨好的套路。可是,我们从《都市迪斯科》看到的情况是,他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写了,在这样一个作家们都感觉到无人喝彩的阅读年代,赵锡臣的写作行为是冒险的,但更是勇敢的。他如此坚定的写作态度,我想与他多年在基层做领导工作有关,与他一直业余进行书法创作有关这种独特的生活经验,使得他的创作必须十分舒展条理,十分实景具象,十分直观夺目。不许可悬疑猜测,不许可模糊不清。这种现实感和画面感都要过分强调的写法,自然要给那些新新人类的读者留下确凿的口实。
可是,当赵锡臣的笔力不再被他事先所设计的叙事态度所左右时,我们直接面对他笔下人物自身行动时,他的小说才华开始图穷匕见了,他自然地写出了几个主人公心中那种茫无头绪的状态,以及他们漫无边际的恼怒和饮恨吞声,原因是他们各自的出身,各自的经历,都推演成了这个年代具体的个人遭遇和经验。当我们读到主人公在生活的激流中百般挣扎,却无力自救时,读者投向这些人物的同情,都会反向读者自己质询:赵锡臣笔下的人物,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呢?疑问是:他们或许根本就缺乏生活的能力,他们不会爱?不会去爱对方?他们也不会爱任何事物?这种艺术效果,或许是赵锡臣事先没有想到。仅我们这个年纪的读者来讲,大多与赵锡臣书中的人物经历和情感是十分熟悉的,是非常的自然和正常。
不必隐瞒作家的心机,赵锡臣在这本小说里为自己确立了一个写作志向,即描写当代的这一群人的心路历程。或者说,他有心反映他对自己经历过的现实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小说所描写的生活景况,对当事人,无论怎么描写,都是直指人心的。这个年代的情绪与情结,永远在激动回忆的这个层面上滞留。但在这个层面上,仅我的目力所及,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鲜有表现。赵锡臣如此大胆地把他限于私人经验的东西纳入文学的视野,他的关注便不可避免地注入了读者的日常经验和社会向度,我想,他的生活经历以及他的业余爱好,才使得他在这一个写作目标上游刃有余,目光如炬。不如此,赵锡臣的个人经验和他的理解才能,便不能在这一本虚构的小说中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
赵锡臣在这本小说里,还有一个会被人忽略的指向,既是对人性,对那个时代人的道德遭遇和境况的思考,诚然,这并不是赵锡臣特有的指向,但是,当赵锡臣的笔墨紧紧粘贴在包括他个人在内的社会经验之上时,他的这种思考,就有了大众的具体特征,他在书中没有任何道德玄学的思索,但是他笔下的人物都无可避免地在面对一个坚硬的事实:人性。在所有人物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的行动和冲突中,究竟他们要超过什么?这个问题怎样存在着并怎样消失?
作为作家的赵锡臣,无论他蓄意为之或是无心插柳,这本小说还是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指向,即当下的生活曾经有过这样真实的具体再现。《都市迪斯科》中人物的选择与塑造,他们的高谈阔论时的多彩表情,他们酸甜苦辣的行为方式,他们呼之欲出的具体形象,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这个时代的一面镜子。这样估计,不会过高。反之,当下许多描写这个年代的小说,以所谓“意义”的名义,去诠注个体的意义,这些小说向我们讲述了太多的剥离了共性的“个案”,以孤立的现代的理念去批判当年的“人性”,真实就只能荡然无存了。
“人性”的因素是万古不变的,无论人们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去巧舌如簧地诠释,无论人们有什么花样翻新的史上说辞,最终我们面对的仍然是那些古老而简单的话题:人为什么要爱?人为什么不爱?人为什么说谎?人为什么仇恨?人为什么背叛?人为什么胆怯?等等。这些是简单的,更是本质的。赵锡臣《都市迪斯科》的意义在于,他再一次重申了这一个新鲜如初的事实:我们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我们必须面对自己的真实。无论我们多么难堪,无论我们如何胆怯,我们都要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道德境遇。我们不可以躲避,我们不可以遮遮掩掩。我们必须面对。
(作者为河北作协副主席,河北作家“三驾马车”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