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捉萤火虫?”程吟终于笑了,“你看,它们不急着飞走,真的好美!——啊,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刚才不小心……”江自寒坐倒在地,强笑道。
程吟这才发现,他后腰上赫然插了一枝羽箭,他捂住伤口的手上已经满是温热的鲜血。“你……”程吟跺跺脚,连忙过来帮他清理伤口,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能让你那么高兴,我就是死也满足了。”江自寒痴痴地看着她,嘴角全是笑意。
“我不会让你死的!”程吟气恼地嗔怪道,“不要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是说真的。我以前为了自己的侠义理想杀了不少人,认为这样就可以让更多的人快乐,可是结果到底怎么样我并不知道。我眼中所见的只有血和杀戮,让我厌倦得都快疯掉了!直到现在我才亲眼看见有人因为我而快乐呢。”江自寒微微笑着,忽然皱了皱眉,那是程吟将箭头拔了出来。
咬牙忍过剧痛,江自寒继续说道:“并不是我一心求死,其实,我被父亲锁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看出他已经完全不信任我了。我知道他们太多的事情,而一旦大哥做了飞云山庄的女婿,凭借青峰阁、飞云山庄和外祖父家的实力,完全可以领袖群豪,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的下场,如果他们还念在骨肉之情不取我性命,恐怕真就是在家中被囚禁一辈子。于是我逃出来,明知道没有地方可去,却只想再见你一面。本来只是想见见就走的,却看见你的新娘装扮,就忍不住……你看,我真啰唆,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多啊,哈哈……”
程吟蓦地停下了给他裹伤的手,死死握住从他身上取下的羽箭,忽然说:“我不会嫁给你大哥的。我……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任何人!”
江自寒的笑声戛然而止,奇怪地看着她:“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在说傻话?”
“我……”程吟看着最后一只萤火虫也盘旋着从窗口飞走,整个塔内又沉入浓重的夜色,终于鼓足勇气说:“其实,我和师兄在一起时,便已经,便已经……他实际上,已做了我的丈夫了!”
“哦。”江自寒轻轻应了一声。
“所以,江湖上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之所以一直不肯嫁人,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可我谁都不敢告诉,就算我爹爹也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为我招亲。我真的很害怕你大哥……发现我,发现我不是个贞洁的女子……”程吟说到最后,满脸羞得通红,声音细若蚊鸣。
“吟儿!”江自寒蓦地抓住她的手,真诚地说,“知道吗,我真高兴,一辈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兴过……你肯把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我,证明你对我有多么信任。我……”江自寒说到一半,轻轻呻吟一声,竟然再说不出一个字。
程吟含泪望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感受到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连带着他握住她的手也一阵阵发紧。“你,又发作了?”
“没事。”江自寒勉力笑着,仿佛有一只鱼钩钩住了他脑部的神经,鱼线却被一只无形的手大力扯动着,痛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然而他仍然是抓住程吟的手舍不得放开,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江边。……让我化为腐草,腐草为萤……我一定把那灯笼点得最亮,让你一看……就知道是我……”
“不,你不会死的,我能救你!”程吟大声道,流着泪,“我这就去找人送你回去!”说话间抽出手,就向门口跑去。不能,她再也不能忍受一个人在她面前慢慢走向死亡。那样的话,她会疯掉的!
“不要去!”江自寒突然整个人扑了过来,将程吟死死压在身下,微弱地喊着:“不要去,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不是人,只是工具……连萤火虫的光……也照不到……”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昏迷过去。
程吟伸手抱他,一触及腰间,又是满手的血,创口完全迸裂了。可恨她枉有医术,却根本无法为他疗伤,更不说治病了。想到这里,程吟的心仿佛被刀割一般疼痛,伸手用衣袖擦了擦江自寒满头的冷汗,将他轻轻放倒,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
“请江大公子上来说话!”程吟大声朝塔下叫道。除了自己,江自远应该是唯一还关心他的人了。
“是二弟找我吗?”江自远蓦地站起来,抬头急切地问。
程吟默然退开了一步,却立时痛恨自己的怯懦。为什么不敢否认呢,明明一直有那么多机会逃走。难道到现在,还是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那个昏迷的人身上?
脚步声上来了,在这寂静如死的夜中,那急切的脚步仿佛鼓槌一般敲打着程吟的心。——终于到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吟儿,你没事吧?”乍看到程吟凌乱的衣衫,蓬松的头发,江自远的焦虑脱口而出。
“我没事,只是他——再也耽搁不起了。”程吟扶起江自寒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手指搭上他颈上的脉搏。
“你放心,我这就带你们出去。”江自远俯身来抱江自寒,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父亲那里,我来解决。”
“等一下。”程吟阻住他,眼光却望向江自远的脸。这样温和沉稳的男子,恐怕以后再也不会遇上了。可他越是好,她越不能蒙骗他。“我还想请你……解除我们的婚约。”
“什么?”江自远震惊地望过来,“吟儿……”
“我只是想,趁我们现在彼此还没有什么感情,这时候解除婚约,对双方的伤害都是最小。”程吟止住了语声,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她怕自己终于会哭出来。对这个男子,毕竟不像对其他人那般淡漠。
“不。”江自远温和地笑笑,将疑虑的目光从二弟的身上收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的对你。”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程吟看着江自远,却无法说出口。或许,这个如同春风一般温暖的人,始终无法让久积的寒冰完全消融,触不到她潭水的深处。不像江自寒,一剑刺穿冰层,让她虽然疼痛,却让久违的隐痛慢慢从水底泛起来,荡漾开。
“我不需要明白。”江自远轻轻扶上她的肩,“我只要你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何况,”他停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道,“如果我们解除婚约,你让父亲如何能够原谅二弟?”
程吟一凛,她太自私,竟然又完全没有顾念到江自寒的处境。叹了一口气,程吟放开昏迷中的江自寒,任江自远把他背负在肩上。
“我们走吧。”江自远看看有些出神的程吟,苦笑一下,当先下塔去了。
程吟跟在后面,手指拂过身侧的墙壁。终于要离开了,这个他们曾经以为可以逃避未来的地方。而未来是什么样子,谁又看得到?活着,如果仅仅是为了延续生命,真的有那么重要?
“不要去……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江自寒的话语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把程吟吓了一跳,急匆匆地跑出了崇禧塔。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程吟默然回头——西江畔的草丛中,几朵萤火闪动,如同泪光。
在江自远的劝说下,青峰阁主江思清终于答应让程吟为江自寒治病,条件是婚礼如期举行。
在掀起盖头的一刹那,程吟从江自远脸上看到了一种落寞的笑容。这个业已成为她丈夫的人,内心里究竟又隐含了什么样的悲痛呢。程吟不知道,却不断从他细微的举动中感受出绵绵的暖意,一丝一毫地抽走了她心中的焦虑和怀疑。或许,这个人,真的可以让她鼓起勇气重新去爱。程吟笑着,睡着了。
当喧嚣了一天的青峰阁陷入黎明的沉睡,一个瘦削的人影慢慢走出了青峰阁的大门。踏着满地散乱的爆竹纸屑,就像踏着热闹后越加明显的空寂。江自寒最后一次回头看看大门内几进披红挂彩的门楣,终于迈开了脚步。留下来,再不会有什么意义。
“江自寒!”一声带着怒气的断喝,挟着黎明的风声,刺进江自寒的心头。慢慢回转身,他叫了一声:“大哥。”
“为什么要急着走?”江自远的语气中带着怀疑和戒备,“吟儿不是要给你治病么,你不要命了?”
“不必劳烦大嫂了。”江自寒望向大哥,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里太吵了,我想去找个清净点的地方。”
“亏你还知道她是你大嫂。”江自远隐忍以久的话终于说出来,“告诉我,你在崇禧塔中的时候,到底对吟儿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江自寒茫然地问道。
“你还要我说出来么?”江自远咬牙道,“本来那天在塔中看见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我心里就有七分疑惑,偏她还说要和我解除婚约,却对你那般眷顾!昨晚洞房花烛,我发现她果真,果真……想不到,我那样对你,你却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江自寒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不错,在塔中,是我逼她的!这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得到了什么?现在我终于得到了她的初次,你永远也夺不回去!”
江自远颓然地低下头去,掩盖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可是,吟儿她,她居然没有告诉我……”
“她不会告诉你!”江自寒眼中闪过一种悲痛而决绝的表情,却依然大笑道,“我威胁她,如果她告诉你,我就会杀了你!可笑她还以为是保护了你呢,其实我只是想看你现在这种表情罢了。哼哼,青峰阁的大公子一向自诩稳重自制,如今却也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江自寒放肆地说着,内心却长长地叹息一声——她说过,在这个世间,能多回护一个人也是好的。
“如果你想报复,就冲我来!”江自远呛啷一声拔出身侧的轻雷剑,指向江自寒,“可你为什么要侮辱她!凭这一点,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杀了你!”
“乐意奉陪。”江自寒冷笑着取过佩剑,摆了个守势。
江自远稳定一下心神,一剑直刺。明知道自己不是江自寒的对手,他干脆用了最直接也最危险的进攻方式。
江自寒用了个“封”字诀化解了江自远的攻势,闪身笑道:“大哥你真想拼命么,不怕大嫂才过门就做寡妇?”
“那也强似忍辱偷生!”江自远说着,手中轻雷剑一招快似一招,竟然全是致命的招式。江自寒被惹得兴起,也抖擞精神迎战。二人此番争斗,已完全是性命相拼,全不似当日比武之时点到为止。打到后来,缠斗更紧,只怕一方想止戈停战,也无法收手。
江自寒起初还有相让之心,到后来见江自远招招都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由引发那份孤高桀骜的性子。“我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一念及此,举剑一引,双剑相交。那轻雷剑本是利器,岂是一般兵刃可比,只听当啷一声,江自寒手中佩剑已是断为两截。
江自远心中窃喜,手中招式用老。却不料江自寒半截断剑如同磁铁,一兜一带,轻雷剑竟然生生被夺了过去。
江自寒一夺过轻雷剑,不容江自远闪躲,回手便朝江自远后心反刺。此时江自远手无寸铁,身体却被江自寒双臂圈住,正看见他眼中狂热的神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他早已想好了对付轻雷剑的法子……”暗叹一声,闭目待死。
就在轻雷剑即将刺进江自远背心的一瞬间,一个仓皇而凄厉的声音在大门处响起:“自远……”
江自寒手一抖,抬头看见了大门处喘作一团的程吟。她悲哀而绝望的眼神,正凝结在江自远的身上,却突兀地刺得江自寒一阵发冷。
“你的心思,终不在我这里。”江自寒心念电转,顿觉万念俱灰,强往侧面一转,绕开了江自远。但方才那一招反手回刺,凝聚了他多年的苦心孤诣,本就是拼个同归于尽的招式,仓促之间又如何能收住?只听一声轻响,轻雷剑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带着余势刺入了江自寒的胸膛。
“不……”程吟扑过来,抱住江自寒即将坠落的身子。“我不要他死,我也不要你死!”
“我不想你被他们看不起……”江自寒勉力笑着,身体却越来越冷。轻雷剑截断了心脉,鲜血霎时便染红了衣衫。
人声嘈杂中,青峰阁众人全都涌了出来。
“远儿,怎么回事?”江思清摇了摇呆若木鸡的大儿子,一闪身奔到江自寒身边。“寒儿,寒儿!”叫得两声,一行老泪从青峰阁主的眼中流了下来。
“是我……对不起大嫂。”江自寒咳去口中的血,奋力说道,“我以一死,咳咳,向大嫂……赔罪……”
程吟脸色苍白,脑中乱成一团。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竭力维护她?为了她一点不经意的照料,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可她呢,自始至终顾念过他么?
“谢谢你让我……真正快乐过……”江自寒的声音,越来越低。
程吟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生气渐渐消散,悔恨如春草顷刻覆盖了整个心原。对江自寒来说,一朵微弱的萤火就可以照亮他的世界,可连他心目中明灯一般的女子,心思也不过一直在自己身上罢了,又何曾真正在意过其他人?
原来,她还是太过吝啬。
“少夫人,都给您准备好了。”青峰阁的总管江守义毕恭毕敬地对程吟道,“小的带了大伙捉了大半夜呢。”
“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程吟挥挥手,遣散了众人。还是那样黑而细的眉,隐隐泄露着柔和中的倔强。只是眼中没有了寒冰,倒像结的清晨的薄霜,清晰得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可是微微一触到,便消释了。
“少夫人很寂寞吧?”一个新来的丫头悄悄问道。
“唉,他们夫妇虽然情深,但大公子太忙,总是回不来啊。”
“大公子?这里不就一个公子吗,难道还有二公子不成?”
“嘘,说话小心些。根本就没有二公子,知道吗?——老爷吩咐的——根本没有。”
仆人的语声越来越远了,程吟慢慢站起来,关上了门。“根本就没有二公子。”也许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人愿意记得他了吧。那样杀兄辱嫂的孽障,所有的人一提起来就会骂一声死有余辜。只有她,还怯懦地愧疚地活在他的福荫中。
闭紧所有的窗户,程吟解开了纱囊的系绳。一朵、两朵……烟花飞了出来,带着天上寥落的晨星,带着情人眼中隐约的泪光,带着世间卑微的希望,盘旋着,飞舞着。
程吟微微地笑了。现在的江自远已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大侠,泽被苍生,可是她却知道,很多时候,能够彻彻底底地回护一个人,才是真正不易。尽管那不是爱,只是在漆黑的风雨中,竭力想护住那朵唯一的萤火。
就着萤火虫的光亮,程吟看见了自己桌子上厚厚一叠药方。如今青峰阁少夫人免费为人诊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四方,不论是否能找到生命的意义,一些细微的付出,也能让活着的人感受人世的温暖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