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异致晴雨殊,变态奇形看不足。
白骨成堆鬼昼号,阴雪惨淡佛征袍。
腾六施威巽二猛,茫茫何处神鹰翱。
胜地初临资阅历,不禁心摇更齿击。
雪泥滑澾石崚嶒,小径依稀觅复觅。
有时宛转升崖颠,二分垂外足难烟。
有时欲进不得进,坚冰忽坼成深渊。
俯视幽窅不可测,下有水声鸣溅溅。
跬步迍邅数十里,多少行人叹观止。
岂知奇景出无穷,冰梯百尺连云起。
凌山四合迷西东,参差磴道排长空。
挥手真可取明月,振衣不觉凌天风。
舍骑而徒下峻坂,曲折浑疑去复返。
危梁嶻嶪足逡巡,虽藉氍毹步未稳。
我马既瘏我仆痡,岭南岭北同崎岖。
跋涉未已夜将半,梦魂惴惴如惊乌。
吁嗟乎!行路之难至此极,手捧简书不敢息。
试问前贤几辈度节麾,叱驭高风千载犹相忆。
荣全把最后两句在口里玩味了一下,不由点头叹道:“钦帅真是大手笔。后面这两句,当真有些意思。您老得空,也给我写一副吧。挂到墙上,喝茶能看,喝马奶也能看。将来回京,还能让犬子临摹。”
景廉哈哈笑道:“四海传言,荣侯爷血管里流淌的是巴图鲁的血液,想不到,侯爷还是个懂文墨的行家里手。好,我明儿就动笔。保我那几个贤侄看了高兴!——侯爷,上奏的折子我已让下面拟好了,饭后你看一看。若无异议,我们明儿就联衔拜发!这是你我立功翻身的好机会,我们不能错过呀。侯爷,您老今儿想吃什么?”
荣全:“钦帅,牛羊肉就不吃了吧。我们今儿换换口味如何?”
景廉:“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
荣全:“山里跑的吧。山里的东西养人啊。”
“好,就吃山里跑的!”
吃过山中野味,荣全精神倍增。看奏稿的时候,兴致一直很高。不仅向景廉提了许多好建议,还喝了一大壶茶水。
荣全向景廉提的好建议是:金顺到后,分一半人马交荣全指挥,另一半人马由金顺亲统坐镇古城,既负责向前沿运送粮饷,同时监视北疆伊犁俄军与各城贼匪的动向,关键时刻,还可接应规南官军。
景廉沉思了一下:“这样安排,和甫怕不会同意。老弟试想,你我二人加起来,人马也没有他一人多。把他弄成偏师,他能愿意?”
荣全:“您老记错了吧?他金和甫麾下不是才有一万余人吗?我二人加起来,可是将近三万人啊!他不做偏师,难道我做偏师?”
景廉:“侯爷怎么忘了,成禄不是还有一万余人吗?上头又从吉林给他调了三营马队。你算算,他现在手里有多少人?肯定超过三万!”
荣全用鼻子哼一声:“超过三万怎么了?超过三万他也是偏师!他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又不是乌鲁木齐都统,还不是伊犁将军。他人数再多,也是客军!”
景廉见荣全态度坚决,只好缓了一下口气:“你说的也在理。折子就按老弟的意思上,随朝廷定夺吧。老弟回去就要抓紧准备,不要圣旨到了,又是缺粮又是短饷的,惹上头生气。”
荣全站起身:“好,我在这里歇一夜,明儿就回塔城。”
景廉哈哈大笑:“急什么急?在古城玩几天。玩够了,再回塔城也不迟。”
荣全:“金和甫出关前,我们还是小心些吧,不能让贼匪打个措手。”
景廉点头:“侯爷所言甚是。大军出关前,我们都应小心些。”
荣全大营现在的驻地塔城,就是以前的塔尔巴哈台。
(第三节)
嵩武军提前出关
陕甘兵力不足,而向新疆进兵又刻不容缓。无奈之下,左宗棠只好命令嵩武军提前结束休整,尾随金顺大军出关稳定日趋恶化的形势。正在这时,阿古柏抓住金顺和张曜正在途中,荣全又奉旨“追剿”白彦虎之机,派兵猛扑清军的屯粮之地巴里坤、哈密,想掐断清军的粮脖子。阿古柏这一招真是凶狠极了。
荣全前脚踏进辕门,圣旨跟手便递了进来。
荣全慌忙正冠掸衣,带着一应随员裨将面北跪倒听宣。
圣旨先通报了一下白彦虎率部出关的情况,然后命令荣全督率所部,驰赴迪化州城一带,密访白彦虎确切驻扎地,并相机进攻。圣旨在最后特别强调这样一句:
“若有耽延,绝不姑息。量该大臣不敢胆玩法度也。”
清廷给荣全下此命令,其实是怕白彦虎投靠俄军,或去投奔阿古柏,给下一步的收复失地之战带来麻烦。白彦虎在陕甘一带与清军打过无数次恶仗,非常熟悉清军的作战规律。而且这个人极会用兵,朝廷不能不格外重视。
荣全听说过白彦虎这个人。白彦虎就是陕甘一带赫赫有名的白素,经名穆罕默德?阿尤布。太平天国起义不久,陕甘一带回民为反抗大清国种族歧视和当地官府欺压、盘剥,亦纷纷举起“反满排汉”的大旗,不仅反满,还要排汉,这就是要独立了。白彦虎初起义时人数很少,战斗力也不是很强。但几年下来,势力最大的马化龙战败了,西宁的二马也向清军投降缴械了,白彦虎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率军跑进了新疆。
关于这一点,不仅荣全佩服,连久经沙场的左宗棠,也不得不承认白彦虎的军事才能。左宗棠不止一次在人前感叹:“陕甘一带最难对付的,只有白彦虎!他既知地形,还有威望,实是劲敌!”
荣全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心里对白彦虎还是佩服的。
送走传旨差官,老谋深算的荣全未敢贸然出兵,而是先派人连夜赶往迪化一带去打探白彦虎的确切行踪和实际人数。荣全闹不明白,朝廷既然知道白彦虎在迪化驻扎,就该就近给景廉下旨才对。景廉的大营,毕竟离迪化近啊。
当晚,荣全收到左宗棠从兰州递过来的一封快函,这才知道原委。
原来,俄军占领伊犁九城后,一直想把乌鲁木齐也夺到手里。但因景廉屯兵在侧,俄军故不敢轻举妄动;白彦虎出关后直奔迪化,说不定是想和俄军搭上话,投靠俄国。清廷就是要打乱白彦虎的计划,命景廉严阵以待,堵住白彦虎的降路,同时也是为了防备俄军突然对乌鲁木齐下手,却令荣全出兵,打白彦虎个措手不及。
读罢左宗棠的来信,荣全陷入深思之中。他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仗的打法。
话说在迪化州百里左右的一处山坳里,四周大树参天,不远处有一座水池,一座大军营就隐蔽在这里。几名猎户手提火铳,腰挎弓箭,正慢慢向这里靠拢。这是荣全打发出来寻访白彦虎回军踪迹的军兵。他们已在周围的山里转悠了十几日,饿了打只野兔烤来吃,渴了便喝山泉水。现在,他们终于摸清了白彦虎人马驻扎的确切位置,于是在大树的掩护下,开始向这里慢慢靠拢。他们必须弄清楚白彦虎的人马数量、装备情况。
白彦虎此时正在大营里对口出怨言的十几名妇女大行鞭挞之刑。
营里约有青壮妇女二百余人,有五十几名是他的亲戚,大多数是他用武力挟裹来的。白彦虎大动干戈,是想警告其他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白彦虎初出关时,有人众二万余,但经长途跋涉,现在只有精骑三千,部队接近五千,另有五百余名挟裹来的青壮妇女和二十几名儿童,实力已大不如前。
经过三天的反复核查,在大山里隐藏的清军密探兴高采烈地返回塔城。
得知白彦虎大营的确切位置后,荣全不敢怠慢,稍事准备即提军向迪化州城赶来。荣全此次出兵,挑带了马队四营一起,一营炮队,一营火枪队,加上侍卫、粮运及杂役,人数约在两千有强。人数虽不多,但很精悍,尤其是火枪队和炮队,都是白彦虎所不具备的。塔城只留有不足两千人镇守,还多是些老弱病残之士。
荣全倾巢出动,就是想一战功成,给祖宗脸上添光加彩。
得知官道上起了漫天黄沙,白彦虎不用打探便猜测出是清军追杀他来了。自忖无力再战,白彦虎只好下令全军快速打点行装,径出树林,督队向吐鲁番方向转移。真正是惶惶如落网之鱼,急急似惊弓之鸟。
荣全见白彦虎胆怯,于是传令全军放开马脚寻踪猛赶。
两军终于在沙子山相遇。白彦虎急忙稳住阵脚迎敌。
当是时,白彦虎虽有精骑三千,步队近五千,但他毕竟是败逃之师,又受过重创,加之长途跋涉,已无多少斗志可言。
荣全所率之军正是锐气方刚之时,偏偏荣全本人又久历边关,熟悉这里的地形。两军相较,荣全明显处于上风。
荣全先是命令马队对白彦虎的步队进行砍杀,旋又冲击对方马队,同时让炮队对着白彦虎的帅字旗轰射,直到把帅字旗轰到空中才停止。白彦虎见官军火力颇猛,根本扎不住阵脚,只得且战且退。荣全不依不饶,定要斩尽杀绝。
两军打打跑跑,整整拉了十几天的大锯,白彦虎才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逃出了清军的手掌心,辗转跑进百里开外的一处山坳里扎下了营盘。清点了一下人马,竟然折损大半,挟裹来的百姓及妇女儿童等,亦全部趁乱逃走。望着溃不成军的人马和毫无斗志的兵丁,白彦虎一跤跌倒,失声痛哭。他知道,他最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得知白彦虎趁夜逃走,荣全慌忙提军追赶。但因连日大风刮个不住,逃军的马蹄印痕早被风沙遮掩。荣全率军虽反复搜寻,仍未见白彦虎的踪迹。考虑到此次白彦虎受创颇重,就算放他一条生路,他也不会再掀起什么大浪,于是鸣金收兵,飞速返回塔城大营。
一封红旗捷报由快马飞速递往京师。朝廷一览之下,登时龙心大悦。与群臣稍事计议,圣旨很快颁下:赏荣全头品顶戴,开缺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实授伊犁将军。
“真没有看错!荣全这个人,当真很会打仗。”
一连十几天,同治皇帝逢人便说,絮聒的让人心烦。
圣旨先到兰州,又由兰州辗转递出关外。荣全接旨之后满心欢喜,景廉却老大的不高兴。
他把亲近的几名幕僚召到大帐,愤愤地说道:“荣全这是想立功想疯了!他此次截剿白彦虎,除了截下几名女人和孩子,到底干掉几个人?他如此欺君罔上,本钦差若不据实奏明上头,怎能对得起祖宗和良心!”
事关朝廷大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幕僚们自然不敢乱说话。
景廉一个人发泄了半天,见无人响应,甚觉无趣。但就此罢休,他又委实心有不甘。他怕自己头上的钦差大臣头衔被荣全夺走。
思考了几天,景廉提笔给朝廷上了这样一篇折子:说据当地猎户报称,在乌鲁木齐的一座山里,发现了一座很整齐的军营,好像是从陕甘逃出关的白彦虎大军。
接报之后,他马上派出两营马队赶进山里,发现果然是白彦虎的人马。人马都很整齐,不像经过大战。等他带着大队人马去征讨时,白彦虎已经遁去,只留下许多马粪。景廉在折子的最后,煞有介事地向朝廷请示下一步机宜。
景廉这个折子上的很阴险,通篇没有提荣全半个字,但却又无一字不是在参劾荣全。这就是景廉与别人的区别。不管是满人还是汉官,只要比他强,他就浑身不舒服。但景廉身边偏偏就有荣全的眼线。景廉的折子还没递进京师,荣全已经知道了这事。荣全愤怒了,把营务向身边的人简单交代了一下,便带上亲兵大队直奔古城而来。荣全决定和景廉好好理论一番。
行至半路,荣全收到塔城大营快马紧急送到的一封密函。说已得到确切情报,白彦虎得知荣全离开大营,他便重整旗鼓,决定趁虚攻击塔城,杀清军个措手不及,一报前仇。荣全未把密函读完便吓得汗如雨下,慌忙调转马头,回返老营。
几乎在荣全往回赶的同时,老谋深算的景廉又给朝廷拜发了一个保举折子:以金顺兵多、荣全兵寡为由,保举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为伊犁将军、帮办新疆军务大臣。景廉的理由是:收复新疆的主力部队是金顺而非荣全,放金顺伊犁将军要比放荣全更对全局有利。在折子的最后,景廉又以战机不可迟滞为由,奏请朝廷命令左宗棠,速将金顺大军出关粮饷备齐,以免延误规疆大计。景廉等于又间接告了左宗棠一状。
折子刚刚发走,景廉忽然又发现不妥。因为此时的新疆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北路多了一个白彦虎。如果此时向南路大举进兵,清军不仅要防占据伊犁的俄军,还要防备飘忽不定的白彦虎所部。若加上占据各城池的阿古柏侵略军,他要面对的敌人已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镇定下来,他马上给朝廷追加了一篇折子:以白彦虎出关、北路敌众我寡为由,奏请朝廷迅速命令左宗棠,再从该督麾下抽调三、四千劲旅,随金顺一同出关,否则兵力便不敷使用,收复新疆云云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折子发走,景廉自认为万无一失,这才离开签押房,哈哈笑着,迈着方步走进自己的书房。让身边人重新沏了一壶好茶,又研了一些墨,便铺开宣纸,兴高采烈地写起书法来。景廉对自己的书法向来很看重,自诩为“廉体”,还常对人说,要结集刻印,供天下士子们临摹用。
但一封加急军情快报,偏在此时如飞般地送了进来。
景廉只看一眼,登时便天旋地转起来。快报是驻守在巴里坤、哈密两地的常顺、多布沁、札木楚、文奎联名发来的,是告急文书。
原来,就在荣全追赶白彦虎期间,匪酋阿古柏见机会难得,马上便给驻守北路各城的侵略军急发军命,命各城抽调强悍马步各队,趁虚攻取清军屯粮驻地巴里坤、哈密两城。现在两城已被敌寇围攻多日,常顺等人虽拼死抵抗,但敌军只是不肯退后,形势岌岌可危。如若发兵迟缓,两城定失无疑。
景廉踉踉跄跄跑进签押房,浑身颤抖了许久才稳定住心神。
“阿古柏,你这是要掐我的命脉呀!我景廉还没有活够啊!”
他命人把吉尔洪额、沙克都林、札布三员大将传来,咬牙切齿说道:“你们快点起本部人马,多备粮草、弹药,现在就去巴里坤、哈密两地救援。无论如何,要保住屯扎在那里的粮草!阿古柏这个洋杂种,他这是不想让我们活了!”
三路人马开拔后,景廉一边拜折通报突发险情,一边又紧急饬命山炮营连夜开拔,助守巴、哈两城。当晚,景廉一连做了十几个恶梦,身上冒出的冷汗把被褥都侵湿了。
同治十二年九月十日(公元1873年10月30日),一道八百里加急圣谕递进兰州。左宗棠当时正在签押房里同饶应祺等一班幕僚计议派人去外省购粮的事,闻报,慌忙走进议事大官厅,掸衣正冠,面北跪倒,恭听圣谕。
谕曰:“据景廉奏,关外哈密被围甚急,景廉现派吉尔洪额、沙克都林、札布统带马步队前往救援。惟此股贼匪人数甚众,悍贼尤多,非厚集兵力,难图剿洗。
景廉现饬吉尔洪额等兼程前进,迅速驰援。该都统将济、古两处防守妥为布置。即着督带兵勇亲往援应,毋稍稽迟。该处地方为西进大军粮运后路,刻下哈密城围甚急,万一稍有疏失,则不独西进大军粮路阻绝,即肃州全局亦为掣动。金顺前有带兵西进之请,现在关外情形较关内十分紧急,该前将军曾否起程?着懔遵迭次谕旨,趱程前往;并先拨得力官兵星驰前进,会同明春各队迅解哈密之围。并着左宗棠饬令各属认真筹办军粮,在玉门地方安设转运粮台,以资接济。该大臣仍当懔遵前旨,速拨劲旅数营,驰赴巴、哈两城,迅扫贼氛,毋得顾此失彼。金顺一军屡次严谕克期出关,现在哈密被围情形如此紧急,若再迁延不进,致误事机,定将金顺从重治罪。左宗棠所部兵力甚厚,尽可分拨出关。刻下关外贼势鸱张,巴、哈两城盼援甚急,若坐视不救,致该城稍有疏失,定惟左宗棠是问。钦此。”
从谕旨中可以看出,同治皇帝和一班王大臣是真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