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连数日的留宿,令赵姬既甜蜜幸福,又忐忑。
她与子楚本是患难夫妻。当初为了彻底摆脱异国质子的窘迫困境,子楚与吕不韦决定回秦国争夺王位。吕不韦称道嬴子楚奇货可居,倾囊相助。嬴子楚却因生性谨慎而犹豫不决。是她用独特的魅力与临危不乱的智谋坚定了嬴子楚摇摆不定的心。
数年苦等,除了从吕夫人透露的只言片语获得一时心安,余下的日子俱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幸而儿子嬴政刻苦用功,陪在身边体恤母怀,令赵姬在困顿苦涩的日子中品尝到希望的甘甜。
当秦国要接她母子归国的消息传到赵国时,赵姬抱着嬴政喜极而泣。
赵姬熬夜赶制了两套秋衣,托吕夫人捎给子楚。却不想再见面时,魂牵梦绕的丈夫穿着其他女人精心缝制的华服,身边多了几个小孩子绕膝玩耍。
其中,数玄瑛夫人所生成蟜最得太子宠爱。
来秦国半月之久,赵姬便已零碎地从侍女、仆妇口中听说了许多玄瑛夫人的故事与传闻。
太子的姬妾中不乏身份尊贵者,唯独玄瑛夫人蒙昭带着军功爵位嫁入太子府。太子予以治家之权,下人原本以为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将军会将军营严厉的风气带入太子府,却不想蒙昭虽治家严谨,然赏罚分明、张弛有度,因而太子府上下十分信服,爱戴这位将军夫人。
蒙昭之母为华阳夫人堂妹。华阳夫人欲立玄瑛夫人为嫡夫人,太子牵挂远在赵国的赵姬母子,左右为难。一面不愿辜负苦苦等待的妻儿,又惧怕开罪于华阳夫人。未曾想,玄瑛夫人赶在太子之前向姨母提出:赵姬诞下长子,于秦国公室有功。母子二人在仇国为质,于秦国社稷有功,理应册立长公子之母为嫡夫人。
自此,玄瑛夫人声望大增,闻者皆赞其贤德。
也正因如此,赵姬才倍感压力。若真要做这嫡夫人,必须比玄瑛夫人更加优秀出众,才能使人信服。入住太子府之后,玄瑛夫人处处周到,却也未曾流露亲近的打算。而且似乎并不在意太子数日留宿,一应吃穿用度悉数按公室规矩送来,再无多话。
玄瑛夫人提前去长平小住的消息,似飞鸟的喙在湖面上啄出一圈圈微澜,尖喙犹如刀剑在卷起的绢帛上轻轻一划,露出内里复杂多变的花纹。
敏感的赵姬隐隐觉察到自己在太子府里的尴尬地位,决定探探口风。
玄瑛夫人所住院落里矗立着两棵高大的梧桐,疏朗的叶子间遒劲的枝干穿插交错,内敛地厚积薄发出萧索深秋渴求的生命力。院墙上固定着三四个高低不一的箭靶,高者离地八尺许,矮者四尺有余。树叶投影在箭靶上,似无数欢乐的生命拼劲所剩无多的精力,围着中心的红色篝火振臂高唱凯旋之歌。骤然秋风横扫零叶,叶影亦随之飘落。从箭靶上划过时,风声里好似飘来一声呜咽的叹息,感慨落叶短暂的往事。箭靶静静地挂在墙上,等来年新叶长成,便又可以演绎一场藤条上光与影的战役。
赵姬紧了紧身上的衣衫,眸光落于嬴政。
自己的儿子似一座壮实的小山静静地定坐在身侧,目光散漫低垂,看不出情绪,却莫名地让赵姬内心同时感受到一股心安和担忧。
正月出生的嬴政,骨子里像是被高山雪水浸润过似的。成长于仇国,自小受人白眼,孤冷得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看书、静静地去山里猎鹰、静静地对着窗外思考。
赵国官员、公室子弟,甚至一些寻常百姓,但凡有父兄丈夫战死长平者,皆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羞辱嬴子楚一家。嬴子楚在时,会令赵姬带着嬴政躲在后屋。嬴子楚偶尔外出,嬴政从来不会允许母亲一人独自面对侮辱。
嬴政坚持跟随在母亲身边,若是遇见无理取闹者,嬴政通常冷言冷语地将人呵退,必要时不惜拔刀相见。然而若是平民百姓喷洒痛失亲人的怒火,嬴政却选择了默默承受。既不辩解,也不安慰。只等来人骂得尽兴,骂到黄昏不得不回家了,嬴政才转过来好言安慰自己的母亲。
吕不韦与嬴子楚亡赵入秦,赵国庙堂嗅到一丝异乎寻常的味道,妄图从留在赵国的赢政母子处获悉一些消息。遂派包围府邸,拜访者均由派来的监视军一一盘查。
如此一来,撒泼泄恨者减少了,渐渐有商旅、士子和别国质子主动拜会,意图结交。不止一次有人向赵姬夸赞嬴政年少明锐,大有王者之风。赵姬笑吟吟地向嬴政转述访客的夸赞,嬴政也只是淡淡道:“奉承之词,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赵姬转念一想,嬴子楚在秦国形势大好,嬴政所说不无道理。然而亦暗自惊讶于不过十岁的儿子镇定自若的本事。
毫无疑问,赵姬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秦王,更加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成为秦王。
袖中手握拳,无论玄瑛夫人是否同样意图王位,都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帘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地脚步声,衣裙窸窣间,一个颀长的身影走到赵姬母子跟前。
“启程事多匆忙,来得晚了。”玄瑛夫人歉然道,“姐姐莫怪。”
赵姬与玄瑛行过平礼,笑道:“哪里话,是我不打招呼就来,搅扰了夫人。”
嬴政向玄瑛夫人行礼,玄瑛关切道:“长公子昨晚睡得好不好?还择不择床?”
“睡得很是安稳。”嬴政礼貌道,“谢夫人关心。”
玄瑛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大家坐,别站着了。”说着自己做到上头的主位。
赵姬直接开口:“我们母子初来秦国,多得夫人照顾。得知夫人要去长平小住,一时匆忙,备了些吃食送给夫人。”
身后侍女将一个食盒递给长月,长月掀开盖子给玄瑛夫人过目。
赵姬准备吃食之前,特地问过每年随玄瑛夫人去长平的厨娘。厨子提及玄瑛夫人每年都要亲自做一味赵国小吃,似乎很是钟爱。
赵姬本就是赵国人,问了名字之后发现不过一道很家常的吃食。
老厨娘跟随玄瑛一路从军营嫁到太子府,饮食上无人比她更熟悉玄瑛的喜好厌恶,亦猜得了几分赵姬心思。眼见赵姬跃跃欲试的样子,不忍善意提醒道:“夫人在小吃里加了几种食材,且搭配讲究,结合了药理,制作工序十分复杂。”
赵姬惊诧,玄瑛夫人看上去不像是会在饮食上下功夫之人。
老厨娘老辣的眼光扫过赵姬,恍若不经意道:“夫人虽不讲究饮食,但是对这道点心注入了感情。赵夫人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赵姬感到十分为难,善良的老厨娘继续给她出点子:“赵夫人倒是可以做些二小姐喜欢吃的点心。夫人最喜欢这个娘家侄女。”
于是向老厨娘要了清单,在厨房里一通忙活。
老厨娘很疼爱倾郁,一边协助赵姬做点心,一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倾郁小时候的趣事。
“老将军都制服不了她,唯独少将军可以。”提起蒙恬,赵姬在一旁感受到了老厨娘自心底油然而生的骄傲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二小姐跟着少将军学习骑射兵法,神情模样跟夫人小时候像极了。”
“二小姐的父母呢?”
赵姬听老厨娘说了一大车子闲话,发现并未提及倾郁的父母,遂有了这随口一问。
“父亲战死沙场,二小姐是遗腹子。”老厨娘沉沉叹息,“二夫人听闻将军阵亡的消息,当即难产,生下二小姐就随将军去了。”
赵姬道:“所以,老将军才尤其怜爱这个孙女。”
老厨娘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点点头,“赵夫人是明白人。”
赵姬扶住老厨娘的肩膀,“兰姨,多谢你教我做这些点心。”
“赵夫人哪里话。”兰姨摇头道,“老奴惟愿夫人、小姐快乐。夫人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不太爱表现在面上。现下府里有些闲言碎语,还请赵夫人当耳旁风。莫与夫人心生试探之意、隔阂之心才好。”
余下等点心蒸熟的时间里,兰姨小心翼翼地伺弄着灶上火候,赵姬在一旁沉思。
赵姬辨不清兰姨的字里行间有多少是警告、多少是真心实意的劝解,但看兰姨一副为蒙家操碎心的精明架势,赵姬决定以后还是少主动接触为好。
“劳烦姐姐了,连夜做出这些吃食。”玄瑛夫人往食盒中看一眼,客气笑道。
“夫人哪里话。”赵姬笑道。“夫人去长平悼念故人,心中苦处,我只恨不能为夫人分担一二。只能做些吃的,聊表心意。”
一番奉承话说得不伦不类,玄瑛夫人敷衍道:“多谢姐姐关心。”
玄瑛夫人急着启程,逐客之意已显,并不给赵姬接话的机会。赵姬试探目的尚未达到,虽有些尴尬,仍旧开口问道:“听府里的下人说,夫人此次去长平的日子稍有提前,不知是不是……”
“皆因我娘家人都去了军营,将两个小家伙托我照管几日。”玄瑛夫人笑道,“三个孩子一直想外出游玩,因而出发得早了些。”
昨晚兰姨将厨房里的事情一一禀报,玄瑛夫人料到赵姬前来辞行,多多少少携了几番试探之意。倒是情愿她开门见山地问出来,自己也好一次说清。结果一直吞吞吐吐尽说些客套话,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便有些不耐烦。
赵姬笑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夫人出发了。”
玄瑛将赵姬母子送到门口。嬴政向玄瑛夫人行礼,“祝夫人一路顺风。”
玄瑛夫人颔首笑道:“多谢长公子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