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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相见欢(1)

城北僻荒,少有歌宴之所。羊车历历而行,沿着御道行了一段,过了开阳门,便能感觉到外面热闹繁华起来。羊车停在御街旁一幢三层的小楼旁,门匾上刻着“瑶光楼”三个大字。石宣自登基后甚少出宫,忍不住驻足回望,却见屋舍栉比、店铺骈罗,行人熙熙攘攘穿梭其中,好一派热闹景象。数十载征战不断,国朝百废待兴,这几年休养生息,终于始见国库充盈,这市列珠玑的景象已是多少年未见的了。

石宣刚刚莞尔,却不想陡然听得数声胡马乱嘶,却是前面有人喧哗起来。在御道上设摊的贩夫走卒好似逃难一般,纷纷收拾东西侧避到一旁,偶有收拾的慢的连东西也不要了,慌忙便向旁跑开。石宣不由得怔住,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数十衣饰华贵的少年子弟策马疾驱而来,行动迅疾如风,金珂鸣响,有一贩梨的老者心疼一车大梨刚刚运来都城,还未来得及停到路边,便想去推开车,却被一旁的小贩慌忙拉开,直低声道:“老伯不要命了!”话音未落,便见群策马的少年子弟早已横冲而过,一车大梨都被掀翻在地,被马蹄践的稀碎。琼果玉浆四处飞溅,惹得行人避闪不及。

领头的少年郎要系一条寸余宽的金腰带,生的相貌俊秀,见此情景反倒哈哈大笑,只见他极潇洒地一挥手中白玉鞭,转瞬奔驰而逝,只衣襟留香。石宣见状早已眉头紧皱,心下愠怒不已:“这是谁家子弟?”田戡冷冷地瞥了一眼那远去的众子弟背影:“是陛下的表弟,国舅爷家的儿郎。”

国舅程邃,生有二子,长子程允,次子程励,皆顽厉不成器,却不想不堪至此。石宣一怔,胸口勃然生起一股怒意,昨日用膳时,母后还特意提过,要替舅舅的两个儿子捐个越骑校尉。正此时那贩梨的老者忽地坐地号啕,哭声凄绝,教人不忍听闻。一旁有几个小贩悄声议论:

“真是作孽,吴老伯还指着这一车梨换了钱回去给他家三郎买人参吊命。”

“可不是,他家三个儿子去从军,只活着回来这一个三郎,还是个丢了半条命的残废。这下休说买参了,他家那个病秧子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石宣扶起吴老伯,见他双手粗粝,满脸皱纹,一件侉衫尽是补丁,情知是穷苦之人,便低声道:“老伯,莫哭,这一车梨钱,朕……我赔给你。”说罢,他便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皇帝出门,哪有带钱的。他便去解腰间玉佩,田戡慌忙拦住,从袖中摸出一个金锭,塞在那老伯手中。那吴老伯一时骇住,战战兢兢道:“这……老朽如何敢受?”石宣心中难过至极,摆了摆手,快步向酒肆中走去。那吴老伯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泣声不能自已:“求恩人留下姓名,老朽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厚恩。”此时一旁的众人中有眼尖的,认出了那羊车旁值守的军士皆着银胄,不由惊呼道:“是银胄铁骑!是魏王千岁。”

顿时,众人都跪地山呼千岁,一片诚挚爱戴之心,并不掩于色。更有人喜呼:“魏王殿下爱民如子!”田戡皱眉道:“待末将去向百姓解释。”

“不必了。”石宣抬手制止了他,目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色,“民心所向,何须掩避。”田戡见他神色郁郁,也不多劝,便将他请到楼上,又招来了一个名叫荼娘的俏丽女子吩咐道:“寻个上好的雅间,再叫蘼娘来。”石宣道:“喝酒便是了,不必招倌人。”那荼娘眉目灵动,双眸发碧,一望便知不是汉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此时知他误会,便掩口娇笑起来。石宣甚少来此风月之所,被她笑的一时有些尴尬,田戡却笑道:“是只唱曲的清倌人,一会儿看了便知。”

雅间设在临水处,回廊两重,中间便空出一片露台来。露台四周布着鲜花,芬芳极馥,台上轻缦飘舞,彩缎牵连,谐妙难已摹画。两人在台边坐定,面前案几上空空如也,只有两把盛酒金壶,荼娘垂首立在一旁,却不动作。田戡笑斥道:“这妮子越发抠了,连盘果子也不备下。”荼娘笑着拍手道:“今日让侯爷瞧个稀罕。”说着她一拍掌,那露台上彩绸忽然舞动起来。须臾间丝竹响起,嘹亮绕廊,那彩绸越舞越急,姹红皂紫,竟如彩蝶蹁跹,却是一窈窕女子踏着鼓点而出,身姿婀娜,舞态优美。白皙的一张容面上高鼻深目,一双明眸含笑生情,眸中微泛绿意,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之人。

“这便是蘼娘了。”田戡附在石宣耳边道,“此女从疏勒来,极擅幻术,陛下仔细留意观看。”

正说话间,蘼娘赤足已舞到席前,她微一勾手,那金壶便到了手中,她双手倒提壶把,那壶竟是翻转了过来。石宣脱口道:“小心酒洒了。”蘼娘嫣然一笑,将壶嘴对地舞了几舞,却原来是两把空壶。此时只听荼娘笑道:“蘼娘,休要顽皮,快给二位贵客斟酒。”

蘼娘含笑点头,旋步在席前为他们斟酒,这壶是倒流壶,酒水从壶底注入,翻覆过来后凤口轻点,琼浆玉液汩汩而出,须臾间便将两人面前的金樽斟满。两人都瞧得惊了,石宣拿起金盏,便觉酒香扑鼻,知是陈年好酒,侧目望去见田戡已是一干二净,也不多话,满满尽饮了樽中玉酿,脱口赞了一声:“好!”也不知是说酒好,还是人好。田戡哈哈大笑,却对蘼娘道:“既又美酒,怎能无佳肴飨客?”

蘼娘笑生百媚,双手向身后一勾,彩绸轻舞,宛若芙蓉,她动作伶俐极了,一手在彩绸中好似隔空取物一般,竟捧出一大盘青碧诱人的葡桃来,笑盈盈地端到席前。石宣凝神去看,见那葡萄上还沾着水痕,竟不知她从何处变来。

此时蘼娘舞的起兴,源源不断地从彩绸中抽出各种鲜果佳肴,蜜瓜甜枣摆了一桌,琳琅满目,竟有数十种之多,一时间那矮几上哪里还放得下。田戡捡了个葡桃丢入口中,笑道:“这些尽够了。”蘼娘却犹似未尽,猛然间一旋步,双手虚虚向半空抓去。这一次抓下的不是玉酿瓜果,她纤手一张,手中却是一枝新折的月白荼蘼,抛向了两人面前。石宣瞧得目瞪口呆,却见田戡将牡丹拿到鼻尖一嗅:“好香。”蘼娘越发得意,有意夸技,双足舞踏如陀螺,双手不断向四面八方抓去,却是一枝又一枝的荼蘼花抛向了席前。顷刻之间,两人身旁已堆了半人高的花朵,若不是触手可及,仿若以为置身梦中。

一曲终了,蘼娘垂首立在席旁,垫足向两人行了一礼,一双碧眸转了几转,却不说话,只弯腰又为两人斟满了酒。荼娘在旁解释道:“蘼娘刚来洛阳,不会说汉话,还请贵客见谅。”石宣赞道:“炫乎神技,精湛若斯,当浮一大白。”说罢又饮尽了面前美酒。

荼蘼本就如佳酿的芳馥之香,此时堆在身旁闻起来,更让人醺醺欲醉。田戡也依样饮了,却信手拾起一枝荼蘼花,斜簪在蘼娘的如云乌髻上,笑道:“只有荼蘼香似酒,等闲开自不妨迟3。”蘼娘含羞带笑的一福身,却是飞手折去了田戡帽上的金帽钩。

荼娘急道:“这孩子,可不得对贵客无礼。”蘼娘手持金帽钩,站在一旁有些迷茫地看向众人,一双碧眸闪烁,说不出的娇俏。

“罢了,就赏赐这孩子了。”田戡不以为意,却看向荼娘打趣道,“你说有稀罕要瞧,今日我陪贵客来,可不能不拿出真本事来。”

荼娘与蘼娘对望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只见蘼娘微微点头,荼娘便笑道:“我妹子还有一门绝技,轻易不能展露,今日有贵客临门,又赠金帽钩,她便答应要演给贵客来看。”田戡、石宣两人果然大感兴趣,只听荼娘脆声道:“我妹子能飞空幻惑,入人梦境,贵客若有梦中缺憾之事,今夜许能实现。”她说着含笑望向石宣:“贵客可愿一试?”

石宣摇头大笑:“梦乃虚幻事,怎能实现。”田戡亦是望向荼娘,微微皱眉,似也心存疑虑,“要如何入人梦境?”

“只需指尖一滴血便可。”荼娘笑着解释道。

可她话音刚落,却见田戡脸色顿时变了。而石宣目光转向一侧,自也是一副不甚关心的样子。

蘼娘虽不能言汉话,却也明白他们是在怀疑自己的本事。她略有些气恼地嘟起嘴,忽地来到席前一把扣住了石宣的手腕。田戡被她骇得酒醒,与荼娘异口同声道:“不可无礼!”他是习武之人,反应急速,早已拔出腰间佩剑指向蘼娘喉间。荼娘惊得脸色煞白,跪地道:“贵客休恼,蘼娘只是年轻不懂事,并不是要冲撞贵人。”石宣伸指弹开田戡的佩剑,淡淡地道:“何至如此。”田戡已是一头冷汗,跪地道:“臣有责在身,敢不殚精竭虑。今夜臣邀主人出来,只为饮酒作乐,绝不敢让闲人伤到主人贵体。”蘼娘瞧瞧石宣,又瞧瞧田戡,一脸的迷茫,好似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石宣沉默片刻,忽地转头对蘼娘道:“且让你来一试。”

这句话蘼娘却是听懂了,顿时面露喜色。但她也不敢造次,一手托着一个白玉小碗,有些畏缩地看了田戡一眼,忽地眼睛一亮,指了指田戡的佩剑,示意要用这个划破指尖。石宣微微点头,伸出右手,便是认可了。田戡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却见石宣心意已决,伸指在剑锋上一抹,一滴殷红的血便落在玉碗中。

蘼娘捧着玉碗走到露台中央,双目轻闭,右手捻了个法诀,空中虚虚一抓,竟然抓出一张数丈宽的素色绸缎来,而她的左手却伸指入碗中,点了那滴鲜血,便在素缎上飞速涂抹起来。

此时也不知她如何做法,露台上陡然升腾起迷离烟雾,如云遮雾绕,又似海上日升。田戡与石宣早知她技艺惊人,也不免暗暗纳罕,再看这重烟气越来越大,很快便将众人都笼罩其中,好似身处云端。而蘼娘纹丝不动,端坐在烟雾最深处,手上的涂抹却不停止。说来也奇,明明只有一滴血入玉碗中,可蘼娘以指作画,那鲜血好似取之不尽,很快便在素缎上涂抹出一个虚虚的人型来。石宣凝神去看,却见那人影颇有几分眼熟,他心念一动,正待细看,却忽觉身旁景色换了,竟已不在适才的那间雅室中。此时他心下足够惊骇,打量四周,却已是站在了一处极空寂苍茫的海边,海浪翻声,明月高挂,身旁的桑蘼二女都不知何处去了,就连田戡亦是不见人影。他本待呼喊,可忽地一抬眼,海边悬崖下竟然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只是背对着他,遥遥地隔了数十步的距离,素衣碧裙,踏浪而立,竟如凌波仙子一般,衣袂微微飞起,缥缈若无,周身都笼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去。他一时眼涩舌结,张口欲言,万语千言却都凝在喉间,竟不敢置信此情此景。却见那女子微微侧了半面,缓步向他走来,一抬首间,只见她面上罩着一层薄纱,可露出的半面柳眉入鬓,星眸微闪,这神情是何等的熟悉。

“绮罗。”他轻唤了声,颤颤伸出手,好似怕只触到一个虚幻的梦影。

她目光微错,轻声唤道:“小宣。”语声虽低,脉脉含情无限。石宣一时竟不敢相信双耳,心头狂喜,不由自主地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天可怜见,终教我又遇着了你。”而她罕见的极其顺从,纵身投怀,伏在他肩头吐气如兰:“我心亦如君心。”

隔着珠帘轻缦,田戡立在堂庑下,透过雕花的朱栏窗,静静地看着屋内的情形。

“侯爷请放心,蘼娘的药用了极大的分量,此事必无不成的。”不知何时,荼娘已站在了他身旁。

“成与不成,与我何干?”

未想到碰了个钉子,荼娘见他神情冷淡,倒颇觉诧异,细细打量他几眼,见他已移开了目光,果然并不如何萦心。她正低头思索,却听田戡又问道:“这药用了,不会有什么害处吧?”

“这是汉人用的五石散,只不过蘼娘又多加了几位迷药,只能让人致幻,却不会伤身。”荼娘顿了顿,又添了句道,“只是此药醒后,会汗出如浆,不可饮热酒,否则易伤心脉。”她说罢,又等良久,也不见田戡说话,便不敢造次,默默地退下了。

田戡又向屋内望了一眼,果然见到戏码已演得入巷,那沉静如墨的男子不知何时卸去了周身的防备,却是轻拥着一身素衣的女子,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瞧着那絮絮的神态,该是说着别来的情思。情字一脉,竟让人如此刻骨铭心。他嘴角微动,目光又挪到那女子身上,只见她垂眸含羞浅笑,神情中难掩一抹自得的神情。

这倒是他第三次见这女子,头一次是在石虎的府邸里,那时她只是石虎宠姬身边的侍女,言辞便给不肯屈与人下;第二次见,却是在这洛阳城中的一个小酒坊里,她遣人邀了他与澄心说有要事相谈。他初觉诧异,与一个小小的婢女有甚好谈?澄心与她有旧交,便从旁说情。他看在澄心的面子上便去了,这女子娓娓道来,程太后、魏王都有女子送入宫中,独他镇守一方的武威侯没有宫内支援,岂不可惜?不如与她联手,互为助力。

那时他便对她留了意,只觉这女子颇有几分心机。然而真正见识到她的手腕胆识,却是今夜的这出好戏。她不过小小一个侍女,竟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痴心妄想,能遣动佛图澄为她说情设局。他本不愿答应,既然已经抽身出来,如今魏王势大,是不必多生枝节。但澄心却一言点醒了他:“樱桃出身低微,满眼攀龙附凤。”田戡心中一动,若真是个只想攀龙附凤的小侍女,便不怕拿捏不住。那日他随口问道:“你有何法,能伴陛下身侧?”

“自是攻心为上。”她郎朗而言,并不露丝毫怯色。

田戡果然留了心,不由得对她高瞧了一眼:“说说你的攻心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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