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远远看到乐心等在楼下,纪风的心情一片明朗,这可是第一次与她正式约会,想着心中充满期待。
“去哪里?你说带我去没去过的地方,可是我还想不到哪个景区是我没有去过的呢?”
“我们不去景区,去山区。”
“啊?山区?那种穷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去了你就知道啦,景区人太多,不适合约会。”
纪风眉头深锁,不明就里,想深问又怕惹她不开心,只得就范。
通往山村的路崎岖不平,泥土松软,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纪风觉得爱车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路抱怨不停。
几经颠簸,来到一个贫穷的小村子。村民从未见过这么排场的轿车,像钻石般闪闪发亮,不由好奇的过来围观。
“就是这了,下车吧。”乐心笑着说。
“闹了半天,是要农家乐啊,别说,这种鬼地方我还真没来过。”
纪风随乐心下车,看到泥泞的土路实在不知如何下脚,为了约会特意挑选了昂贵的鳄鱼皮鞋,这回全毁了。
村民们见到乐心,似乎挺熟络,都热情的围拢过来,看到时尚气息浓重的纪风,他们显得有些拘谨,但笑容很诚挚。
村支书迎过来,拍拍乐心的肩膀,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和她寒暄:“丫头,好久不见!咋样?书读完了么?娃子们可想你啦!”
乐心眼眶有些湿润,只不过在这里支教过几天,他们就像亲人一样对待自己,可惜近来奔于生计,都没能常来看看。
“就快要毕业了,孩子们还好吧?今天带了些东西想分给大家。”乐心礼貌的回答。
“哦,哦哦,辛苦你,大老远还惦着俺们哩。”村支书看了一眼纪风,“这是你对象吧,城里娃都白净,配得很哪!”
纪风勉强笑了笑,心中的不快稍微有所缓解。
“俺们这很久没来过客人啦,地方不好,太偏僻喽,路不好使,也没啥好看的地方,呵呵。”村支书掉了两颗门牙,也未镶补,笑起来时露出两个黑洞。
此刻纪风一脸无奈的表情,就知道她不会做正常的事情,所谓的约会原来是扶贫!
路边一个破屋,低矮残破的屋檐下,是歪斜的木头门。灰黑色的墙砖有些松动,似乎稍微推一下就会灰飞烟灭。
门槛上端坐着一个小男孩,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脏兮兮圆鼓鼓的小脸上写满了陶醉的神情。不合体的宽大T恤包裹着他弱小的身躯,衣领处斜开着一个大口子,露出了他藕段似的肩膊。
他腿上放着一个简易的二胡,木质开裂,音色粗糙,但他却拉得极其出神。
纪风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稚嫩的专注,那嘶咧的音调有些刺耳,音却很准。
一种莫名感动涌上心头,这衣衫褴褛的小家伙竟然融入在音乐的世界里了,美好的神色像干净的云朵不沾一丝尘世的泥埃。
乐心眼圈一红,泪珠就滚落下来。可怜的孩子,执着的热爱着音乐,却因为所谓的命运只能怀抱着一个纯粹的梦想,过着贫困的生活。多么令人心痛的事!
音乐卡在了一个音符里,他的小手上下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对那个位置。毛茸茸的眼睛睁开了,充满着疑惑。当乐心的笑脸映入他的眼帘,他立刻流露出欣喜的笑。
“月儿姐姐!”他的眉毛扬得好高好高,眼睛瞪得像两颗大大的圆葡萄。
“毛毛!”乐心也像个孩子似的充满天真的喜悦,在他身边坐下。
“月儿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我刚刚……刚刚是不是拉得很难听?”他渴望得到肯定,却又怀着慎重的不安。
“你拉的很好,我们毛毛是最聪明的!”乐心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可是……这个调调我总是找不到……”
乐心笑着拿过二胡,为他找音、示范。
看着他们心无旁骛、充满温情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哽在纪风的喉咙里,他似乎看到了某种发光的东西闪耀在单纯的生命里。
乐心把新书包、新文具交给毛毛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上了发条的小猴子,欢快的奔跑跳跃。
“奶奶!奶奶!我有新文具啦!奶奶……”他向黑暗的屋里跑去。
幸福的笑容由内而外散发,让乐心有种别样的美丽。她拉着纪风走进屋里,扑面而来的是咸菜的味道。
纪风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了这黑暗小屋里的一切。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除了一张光板床,一堆柴禾,一个瘸了腿垫着石头的小桌和一把自己编织的藤椅,几乎别无其他。
桌上放着两个到处是缺口的破碗,里面黑乎乎的咸菜已经长出了白色的东西,苍蝇围绕着碗边不断的哼叫。
床上,一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奶奶侧躺着,那虚弱的神态仿佛就只剩下一口断断续续的气息。
毛毛把乐心送给他的东西一件一件铺在床上,给奶奶叨咕着:“这是书包、这是文具盒、这是……”
奶奶努力的抽动着唇角,想在那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脏旧的棉被里她伸出了布满青筋的枯瘦的手,轻轻的抚摸着这些崭新的东西,浑浊的泪却从她的眼角缓缓流下。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骚动,有人背了个小女孩进来,那孩子的腿上还在滴着血水。
大家见状都慌了,有人扯了布条给她扎住伤口,暂时止了血。
“咋整的?”
“上山采药,跌的!”
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咬着牙,小脸苍白,额头也蹭了一块皮去。
“快……快送医院啊!”纪风叫着。
大家都露出了为难的笑容,“呵呵,俺们这哪有什么医院哦,叫刘大夫过来看看吧。”
刘大夫闻讯赶来,说是大夫,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普通村民,只是家里卖一些常用药,所以略微懂一些。
他拿白色消炎药洒在女孩伤口上,又随手找块布包扎了一下就算完事。纪风咬着牙直皱眉,看那小女孩却是一声不吭。
“这……布也太不卫生了吧!”纪风实在不愿再去看那渗着血的破布条。
“没事的。”女孩竟然大人儿似的笑了笑,“不流血就没事儿了。”
纪风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着和年纪不符的忧虑,似乎除了这伤口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操心。
黑漆漆的小屋有些压抑,他逃也似的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乐心依着门边看他,他有些气恼,“喂!说是约会,干嘛来这么不堪的地方!”
“这不堪的地方要是有一天能变成天堂就好了。”她无奈的笑着,和他聊起了这一家的故事:
——毛毛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矿难去世,一家人的生活只能靠他母亲种几棵果树维系,后来,他母亲又不幸在摘果子时跌断了腿,成了残疾,眼看不能做事还拖累家里,就吞农药寻了短见。三年前唯一能干点儿活的爷爷也劳累过度去世了,只留下身患重病、瘫痪在床的奶奶和两个幼小的孩子。姐姐才十二岁,就要担负起照顾奶奶和弟弟的家庭重担,她是个乖巧文静的姑娘,却不能读书,每天像野小子似的在山上土里刨食。
纪风沉思着,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生活在这种贫苦环境下的人,他甚至觉得他们活的不像是个人。
那一张张因饱受磨难而留下沧桑印迹的面孔、那一双双因艰苦劳作而僵硬迟钝的枯手、那一对对单纯质朴充满着希望和期盼的眼眸、还有那沉醉在音乐里像天使一样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生活的差距?是智慧吗?是能力吗?如果自己出生在这样的村庄,自己是不是也只能像那个孩子一样,在看不到曙光的痛苦生命中寻找一丝音乐的慰藉?
当他把装着钱的信封递给女孩的时候,让他震惊的事发生了,那个瘦小的孩子不顾腿上的伤口“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哥哥,你是好人,等我长大了,给你当牛做马!”清澈的泪充盈着感激,划过黝黑坚忍的小小面庞,重重敲击在纪风的灵魂深处。
从没有一件事令他如此不安,像一个美丽又残酷的梦境,让他既感动又觉得心痛。
他们一连走访了几家,都很贫穷,但人们的热情令人感动。他们会摘下自己舍不得吃用来卖钱的水果,拿出存放很久珍视的茶叶,选出最大的鸡蛋递在他们手里。
“咱们农村啊,苦是苦些,但东西干净!土生土长的,吃了健康!”
纪风想到派对上,经常进行的食物大战,还有平日里被无情浪费的山珍海味,渐渐生出些惭愧。
最后,来到村支书家,他邀请纪风和乐心留下吃晚餐。热心的大婶想也没想就去院里捉了一只最肥的鸡,拿去厨房杀了。
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炖鸡端上桌,小孩子们躲在门外馋得直流口水,这可是过年也未必能吃到的美味呀!
纪风看到了,有些不解,就冲孩子们喊:“一起过来吃吧。”
大婶却把孩子们拦的死死的,谁想进屋就得挨她一条帚。
“你们是客人,专门给你们做的,孩子们上了桌,还有咱们吃的吗!”村支书笑着给他们夹了鸡腿。
不就是只鸡么?纪风啼笑皆非的摇摇头,从小顿顿鸡鸭鱼肉,做得稍不合口,吃一口就不会再动了,这些年不知道扔了多少只鸡呢!
“大叔、大婶,这鸡你们是养来卖钱的吧?”乐心一脸歉意。
“哦,没事,吃吧吃吧,难得有人来俺们这穷山沟,你们吃了比卖了钱高兴!”
纪风用筷子捅咕着鸡腿,看看桌上也没有刀叉,这怎么吃呀,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乐心“扑哧”笑了起来,用手拿起鸡腿对纪风说:“不用顾及形象啦,拿起来吃才更香哦!这是正宗的土鸡,味道肯定不同凡响!”
说着,她大口大口啃起来。
真是粗鲁的女人!一点修养也没有!从小家庭教师就教导自己,吃饭的时候不可以弄脏手、不可以掉食物残渣,不可以露出牙齿,不可以站起身夹菜,要小口慢嚼,看准下筷,从朝向自己一边的区域夹菜,遇到较大的食物,一定要先用刀叉切碎……
村支书为他斟了一杯浓烈的白酒,“小伙子!俺们乡下人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凑合吃吧,就着酒才有味儿!”
敌不过诚恳的邀约,纪风拿过酒杯呷了一口,好辣!第一次喝这么粗糙的酒,却觉得别有风味。看乐心边吃边赞,他也索性拿起了鸡腿。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餐好吃极了,在暖意融融的村落人家,抛开所有的礼仪,吃着粗制却溢香的饭菜,让他觉得幸福而且踏实。
大人们下了桌,孩子们一窝蜂冲了进去,吃着残羹剩饭却像吃着珍馐美味一样笑开了怀,纪风心里有些许不忍,他拿了些现金递给村支书。
没想到,村支书说什么也不要。
“俺们家是有劳力的,日子过得去,这钱我不能要,你们要是给,还是给困难的吧。”
“可是,我们吃了你们的饭,再怎么说也该付你们饭钱!”纪风有些急了。
村支书没有讲话,表情有些不开心。他摆摆手,又露出慈祥的笑:“招待客人还收钱这叫什么话?情谊无价啊,人活着不就是图个感情嘛!这钱你要是给了俺,倒让人难受!”
有付出就该得到回报,这是根植在纪风心中的信条。世上没有免费的晚餐,一切友好的表象都是交易的开始。
可今天,在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身上,他却见到了传说中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淳朴。人活着不就是图个感情嘛!感情这东西,真的可以信任么?
晚霞明黄的色泽映在乐心的面孔上,平庸的脸庞却折射出神圣的光芒。
“为什么毛毛会叫你‘月儿姐姐’?”纪风一边开车一边问。
“哦,开始是叫我乐心姐姐,不知怎么的,就叫成‘月儿姐姐了’。”
“我觉得他是故意这样叫你,因为你就像月亮一样,在暗夜中升起,用不灼人的光亮柔软的普照大地,带给人们希望和祥和。”
“哈,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来。
纪风有些尴尬,难得说出这么诗意的话,她竟然不感动,还嘲笑!
她笑得眼泪也掉了下来。
像月亮一样美好的女人,会被他无情的抛弃在路边吗?
像月亮一样美好的女人,会像乞丐一样整夜徘徊在他家门前吗?
像月亮一样美好的女人,会无数次被他蔑视中伤吗?
“纪风,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人。”她笑得不露声色,目光中那难以揣摩的思想让纪风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虽然……今天过得很奇特,但这不该算是约会。你这女人,拿我的东西来送人竟然一点歉意也没有!”
“对不起,借花献佛,害你破费。事先没有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一定不肯来。尽管知道这么做很不礼貌,但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
“你又来了,啰嗦!那些小钱算什么,只是……我设想中约会应该做的事一样都没有做……”
“小钱?的确,在你眼中,那还不及一餐晚宴的开销,但是在穷苦人的眼中,那就是救命的稻草。你可以把它挥霍掉,贡献给奢侈品的商家,也可以用它改变一个家庭的困境,或者一个孩子的命运。”
“喂,又说这些冷冰冰的话,既然你喜欢那个孩子,我可以供养他进最好的学校,过上富足的日子……”
“那么和他一样境遇凄惨的孩子呢?”
“够了!世上那么多穷人,我能顾得过来吗?我又不是救世主!”
“如果当年耶稣也这么想,那么他也不会是救世主。做一个怎样的人是自己决定的,人们常以‘人非圣贤’来作为自己犯错和平庸的借口,于是那个坚持把自己当成圣贤的傻瓜就成了圣贤。我知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报以无能、无用、无奈的同情,因为穷则独善其身,我根本没有帮助别人的能力,但你不同,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做到达则兼济天下。今天过得很开心,不是吗?因为付出和奉献会让你收获爱,那也是人生意义的所在……”
“受不了啦,干吗老是说奇怪的话?什么穷……达……”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中文盲!”
他不愿再睬她,真是没有情趣、看不清现实、幼稚奇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