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干净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他笑着将我种到小瓦盆里,笑着拍掉手上的土,又笑着回头望了我一眼,最后在晨曦的微光下,笑着冲向了自己的母亲。
我没能好好欣赏少时经徊那一回眸的温柔,因为这时,我已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得亡魂皆冒。
混混沌沌中,也不知哪个闲极无聊的小孩子,将我放到了神殿窗扇边,也是从这时起,我便光明正大的开始偷窥,高位者们心中的禁忌。
本来“知道太多不好”与“实力为尊”一样,都是三界中最浅显的道理,但这些道理却是对于生人而言,像我这种自认已死的人就不用顾忌这些了。
在阳光雨露中休养了几日,我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就连含苞的花骨朵也渐渐长开。
黄色的花粉借着风势弥散到各处不起眼的角落,使我的信息量大增。
这日,一个我等待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陆压烈焰般的气息,出现在距离神殿二十里外的山腹中,由于只能依靠花粉的感观进行查探,所以明知他身边还有一人,却始终无法在那人刻意收敛气息中,查探出半点线索。
“我交代的你要记牢,这几日便是师姐诞辰,你趁这段时间去观察一下她的喜好,以方便日后行事——记住,不能被人发现。”陆压用命令的口气对那人说着话,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严肃。
可当他走入神殿时,却又恢复了我所见过的孩子气,他在一众晚辈中嬉笑着,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派头,而众人对他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大部分的少男少女眼中都充斥着崇拜与仰慕,也有如涂灵那样羞答答红着脸偷看的,但最奇怪的却是绪隐,她刻意摆出的肃穆就像一个坚固的壳,将自己牢牢的护在其中的同时,也将周围的人排斥在外。
虽然明白以自己此刻的处境,实在没资格去怜悯别人,可我却还是忍不住,为这个荔枝一样的女子默叹了一声。
为什么说绪隐像荔枝呢,因为她确实有着像荔枝一样坚硬又老成的外壳,而壳里面却是不知为谁保存的天真纯净,但若是有人敢将这份天真纯净剥离,那最里面的核就算崩不掉他的牙,也能让他有苦无处诉。
陆压嘻嘻哈哈的与一众晚辈胡闹着,然后趁无人注意时,迅速地往手边书袋中塞了个东西。
我虽没念过私塾,可也知道他这个举动多半是恶作剧,那塞进去的东西应该是蛇虫鼠蚁等物,心下便不由得一阵厌恶。
待众人再落座,我才发现原来那书袋竟是绪隐的,而随着这个发现,原本的厌恶也转为了愤怒。
按辈分来说,绪隐还是陆压的侄孙女,如此欺负自家后辈,也不怕别人骂他为老不尊。
我微眯起眼睛,不想看绪隐受了委屈却只能隐忍的表情,却见她将书袋放到腿上,十分熟练的摸了个毛茸茸的东西塞进袖中。
阳光透过琉璃色的窗扇照在她身上,将她肃穆的外壳烤出了一道彩色裂缝,那是一种我从没在她脸上见到过的表情,一种揭示了无数秘密的表情,一种足够我死一百次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将心中荒谬的念头压下,然后对着高悬天际的金乌发起呆来。
发呆是我近期最常做的一件事,也是我除了窥视周遭一举一动外,唯一能做的事。
就在我准备将这件事进行到底时,突然发现三里外有一处阴影。
这于他人而言非常无趣的发现,却足够让如今的我惊奇不已,于是我便忘记了之前的事,只一心一意的观察着那片阴影的举动。
那片阴影很小,存在感也很低,艳阳高照的时候他在那里,狂风大作的时候他在那里,乌云密布的时候他还在那里,仿佛一块不会动的死物,让我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兴趣。
农历三月十五——女娲诞辰,这日所有妖族,以及绪隐那个异类都没来上课,全部进了神殿最高层,女娲元灵的寄留处贺寿。
很少有孩子不爱热闹,所以当他们开开心心地涌进神殿时,就没有注意到越来越黑的天色,以及窗扇边无遮无挡的我。
碧蓝的天空本是如水般澄净清澈,却不知是谁向其中滴入了一团乌墨,将原本的澄净污浊的不复存在。乌墨渐渐晕开,最终化作一整块黑幕,把最耀眼的金乌也遮蔽的无影无踪。
“啪嗒”,这第一滴落入尘埃的声响,就像是开战的号角,紧随而来的便是千军万马般,势如破竹的雨势。
我立在窗扇边,狂躁的风裹挟着雨滴拍击在我身上,而那原本不起眼的冲击却使现在的我东倒西歪,不堪重负。
雨势覆盖了方圆几十里范围,将我弥散各处的花粉冲洗一空,故此,我并没注意到那团阴影是何时动作的,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站到了窗扇下,身法快而诡秘,直到站定之前,身上也不曾沾到一滴雨。
他真就如同阴影一样,全身笼罩在黑幕下,连眼睛也被宽大的兜帽遮了去,只露出半张覆满胡茬的脸,看得人心里发憷。
其实,我很想知道这团阴影的身份,但暴雨却不给我这个机会,又一阵疾风过后,成片的水球袭上了面门,打得我一阵头晕目眩。
求生的意志渐渐被消磨殆尽,我蔫蔫的一缩,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噼里啪啦”的拍击声依旧响着,但这会身体却感觉不到疼痛,我小心地偷睃了一眼,感觉面前更暗了几分。
一片模糊在风的作用下微微晃动,几丝光明也随着晃动透了进来。
在微光的帮助下,我看清了面前的东西,那是一片油绿的肥厚叶片,而致使它出现在此处的,竟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光洁手掌。
雨水在叶片上汇聚又流下,几滴温柔的落在我身上,更多的却顺着那只手掌,倒灌进阴影袖中。
我顺着手掌下望,就见一丈高的窗扇下,阴影正踮脚举着叶片,仰头看向我,因为踮脚而站立不稳的身形,微微打着晃。
这番有些滑稽的举动,实在无法让人将他与那个无声无息,行于暴雨却不湿衣袍的阴影联系到一起。
我还待细看,忽然又一阵疾风袭来,将那黑色的兜帽撩了开来,现出其下一双让我窒息的眼睛。
那是一双羡煞了无数女子的凤眸,但此时的他们却没有我所熟悉的沧桑,有的只是能让人一眼望穿的清透。
他们就这样看着我,让我顿感三界的狭小,狭小的即便是时空错乱,我们也终究无处可逃。
不知是什么东西穿过叶片,狠狠击中了瓦盆边缘,我的视线便急速旋转起来,最后再次停留在身下的一捧黄土上。
当被那只光洁的手掌从地上捡起时,我分不清内心深处,究竟是因命运使然而生出的无力感,还是对他无法抗拒的无力感,总之是提不起半点精神,也不想去思考什么。
待被他带回了住所,我这才发现,这里就如同我此刻的脑袋一样——空空如也,一眼便能看尽。
他在屋中翻找了许久,人也开始变得急躁。我猜想他大概是想寻个器皿,可这稀罕玩意这里显然没有。
一番探查过后,我这才发现,唯一能装载物品的东西,也只有我目前所处的袍内夹层。
其实,我前两辈子都不是挑剔的人,如今也自然不是株挑剔的荀草,只要能活着,哪里都差不多,但这番不拘小节的想法却无法说与他知道,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他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将洞府个个角落都搜了一边,最后终于无奈的抓了一把雨后泥土,填在了我的身下,袍内夹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