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由经徊母亲一手促成,金翅大鹏族与凤凰族的联姻,我最终还是没有去,不但没去,就连贺礼也没有送。
据说,庆典举办得十分隆重,但受邀前来的宾客却不多。据说,金凰还是欣喜地嫁了,可经徊却一直心不在焉。据说,有许多打着我的旗号,去现场哭闹的女仙,就连一向与金翅大鹏族交好的玄鸟族也在其中,她们齐齐指责经徊的始乱终弃,还将燕音的失踪归咎于他。
但这些都是据说,我也只是配合着这些言语,在心中想象了各人的表情,仅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不作他想。
可我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众人看我的神情就总有些意味不明,我没义务向他们解释什么,便只作不知状,大家见再挖不出什么秘辛,就渐渐转移了注意力,将此事淡忘。
近几日,为了配合小业的修炼,我们一行人搬到了南面夏季区域,住所则选在了颇有江南水乡意境的丘陵地势。
小业被安排在了中心处,每日都要静心打坐,体悟空气中燥热的火元素,与同样弥漫在空气中潮湿的水元素,我则将注意力放到了西南角那片梅林上,等着盼着梅子成熟,好采些来腌制或酿酒。
可真正等到梅子成熟时,却才发现,与得偿所愿一起到来的,还有让人压抑的梅雨。
这个时节的天色,仿佛是蒙了层纱,成日灰蒙蒙,没有个清爽的时候,只要出去一趟,不管打伞与否,回来时都是一身的潮湿黏腻,那些水气像是融入了空气,让人防不胜防。
前世,我生活在北方,只听人如讲故事般说过这种天气,那时只觉得有趣,还在心中畅想过自己于烟雨蒙蒙中撑一个小伞的情景,可见,想象永远比现实要美好。
一连在洞府闷了十几天,可雨势依旧不减,再瞧这天色,也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我便索性不躲了,伞也不撑的跑进了梅林深处。
蒙蒙间,几株饱食甘露的梅树渐渐清晰于眼前。
我本不是个惜香怜花的雅人,可对于梅树这种既能开花又能结果的草木却格外怜惜些,没蝗虫过境般的摧残,而是每株上采摘了几颗,权当消遣。
就在我走到几株上了年份的梅树前时,却见几个人影从树中滚了出来。
我一惊,本能的退后两步,而那几个人影竟紧张的抖做了一团,嘴里还喊着:“仙尊饶命,仙尊饶命。”
我松了口气,在心中耻笑自己草木皆兵的同时,淡漠地开了口:“尔等身为梅精,却为何不好好修行,未能化形就脱离本体,可是自损修为的事,尔等难道不知?”
听闻此言,几个木头脸的梅精努力扯着嘴角作苦笑状,其中笑得幅度最大的一人开了口,声音枯槁干涩,“仙尊有所不知,小老儿不是自己想现身的,而是……而是这瀛洲正有大神通施放,威压太大,我等心神不稳,又见到仙尊驾临,这才——”他说到这里,似是察觉到自己话中的幽怨,很明智的闭了嘴。
我自是不会把这小小的幽怨放在眼里,却很在意他所谓的大神通,于是一个眼风扫过,佯装不悦的问道:“有人正在施放大神通?我怎么没察觉?还是在你们眼中,随便一个仙法就是大神通?”
那最先说话的梅精表情很是古怪,我猜这表情于他而言应该有些复杂,便很是好心的以眼神提醒他,可以用嘴说,于是就听他小心地道:“仙尊,那大神通小老儿并不识得,但从威压看来,绝不是一般的仙法。”
“你可能判断这大神通施放的位置?”我蹙着眉,可语中的期待之意便是自己也能听出。
期待?期待什么?又或者说是期待谁?我不愿意细想,仿佛这种求知欲是在与自己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过不去。
那梅精沉思许久,怯懦的指了指西方,我们原先居住的西春区域。
脚步停留在绪隐所居的颠置之境,我没如以往那样,对着门口“颠置”二字嘲笑一番,而是死死盯着半山腰的女子,以及女子面前,那张被放大了十倍,却依然无暇的脸。
怪不得梅精会被吓成那样,这只在古籍中看到过的万丈咫尺神通,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可那施术者究竟是谁?为何面容如此相似,而气息又完全不同?他与绪隐是什么关系,又与公子有何渊源?而我,是否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博弈人手中的一颗棋子?有好多问题我都想不通,但却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春风裹挟着白绒绒的柳絮轻抚而来,但我却察觉不出旭日流连过的痕迹,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障眼法,目的就是让身在其中的人相信,此时是春季。
我明白现在站出来是不智之举,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嘴唇颤抖着张开一条细缝,声音还未来得及发出,却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
余光扫到季蔼的瞬间,我的眼睛竟有些模糊,这泪来得毫无理由,让我一边为莫名其妙的脆弱而羞耻,一边又为得以发泄而轻松。
眼泪无声的滚落,烫得那只手掌轻轻一颤。
季蔼垂眸与我四目相对,我也在一片朦胧中看着那双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注视他们,仿佛是想从中窥得一些被自己有意忽略的东西。
那双眼睛有些恍惚,依稀可见几抹亮光闪过,其中夹杂东西的太多,任我如何努力也分辨不清,就像记忆最深处的那双眼睛,初见时的俯视,白果树下的仰视,茅屋中的凝视,寝殿中的仇视……
那些曾经我发誓要弄懂的事情,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杂质般,沉淀进了记忆的长河里。
季蔼摸了摸我的头,这个动作就像安抚自己的孩子,熟练而自然,而我也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乖顺了下来,与他一道将身形隐匿进了空气。
不知是事出突然还是光明磊落,那半山腰的二人竟然没有设置隔音结界。
可惜没有顺风耳那种神通,我一边在心里叹息,一边努力拼凑着支离破碎的声音——陆压,离火,妖族,赌注……
我听得越发糊涂,不由向身后的季蔼看去,却见他蹙着眉,脸色出奇的郑重,显然是听得了更多信息。
又一炷香的功夫,那万丈咫尺的神通才逐渐模糊,消失不见,而半山腰的女子却依旧站在那里。
她抿紧了嘴,呼吸的幅度也很是轻缓,仿佛是担心散掉了支撑她肃穆外壳的那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我忘记是如何度过的,但当众人像往常一样进入梦乡,我却在床上辗转起来。
有些事,不是躲在被窝里闷上一晚就会过去,因而,在绪隐找上门时,我并没露出多少惊讶之色。
“有个人想见你。”她并没有看我,只用平时最寻常的严肃口吻说到。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掩饰面上的疲倦之色,以同样的严肃问她:“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身子一颤,软软的坐到面前蒲团上,很是艰难的抬起头,对我说:“墨峋,对不起。最初时,我只觉得那两人长得像——你知道的,人族都是祖母仿照他造出来的,七八分相似也是寻常,我并没多想。后来调查小业身份时才顺藤摸瓜的得知,他是陆压的一缕神魂,但那时我撤手已经无济于事,终究是破坏了赌约。现在陆压要将他收回,因为是他的神魂,所以我也无力制止。他说想见见你……”
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其中一些关键,例如赌约之类也被绪隐一带而过,但我竟然听懂了。
平静地听她叙述完后,我择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那小业呢?他准备如何处置?”
绪隐盯着我,掷地有声地说:“小业是个意外,关于这点他也无法解释,可不论如何,小业都是独立的,他无权处置,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现在这句话于我的意义,大概就如同绪隐说,酒不好喝,经徊说,我娘很随和一样,让人明知是假的,却又无法揭穿。
绪隐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但却并没说话,只于静默无声中保证似的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