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清晨，日本S公司驻京办事处的所长办公室空气紧张得让人窒息。所长山田头发蓬乱，领带歪斜，双眼通红，在屋子里困兽般地转来转去。办公室的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副所长，他的目光中同样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与此同时，S公司技术部、设备部、市场部、销售部、贸易部等十多个办公室，却是一种反常的宁静。没有电话铃声，没有迎来送往的人流，没有雇员们步履急促的身影，甚至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然而，每个办公室的每个办公桌前都坐着穿戴整齐的员工。他们神色肃然，虽一个个正襟危坐，但都仿佛上了膛的枪弹，一触即发。
办事处的全体员工，无一缺勤。但却无一工作。
这标志着S公司全体中国员工的罢工正式开始。
这一天是星期三的早上。时间是9点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S公司的空气越来越紧张。
10点整。副所长福吉先生出现在各个办公室，劝说大家各就各位，权且复工。他说，东京总部正在商量对策，相信很快就会有答复。
没有人赞同。也没有人反驳。甚至没有人正眼看他。员工们目光中充满的是愤怒、是不满、是蔑视、是排斥。
福吉费尽心机地劝说了半个多小时，没有结果，怏怏离去。
快11点了，所长山田先生亲自出马。他身着整齐的西装，头发梳得很光，领带打得挺直，谦卑地微笑着来到员工中间，诚恳地向大家鞠躬。鞠完躬，他说：“我本人愿意接受大家的批评。公司总部也正在考虑大家的意见。但在总部没有答复之前，请各就各位。各位先生、小姐千万给我一个面子。拜托了。一天不干活，公司损失是大大的。”
员工们把满是鄙视的目光投向山田。山田被这一道一道目光组成的网牢牢地罩住，汗水从他半秃的脑袋上流了下来。他满脸继续堆着笑，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给我一个面子，上工去吧，给我一个面子……”
给你面子，可你何尝给过我们面子！员工们没说话，但每个人面对狼狈的山田，表现出同一种心声。
这个此时唯唯诺诺的日本人，曾经是何等张牙舞爪。对中国雇员动辄“八格牙鲁”，张口就骂，中国员工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驯服，否则他就以解雇相威胁。
中国人是最有忍耐力的。S公司的雇员们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所长的蛮横无理。但是每一日的忍耐都是由每一日的压抑组成的。一回回的压抑慢慢蕴积成了郁结在中国雇员心中的一团炸药，一触即发。可怜这个不可一世的日本人竟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如何如何地有魅力，如何如何能让中国人臣服在他的淫威下，浑然不觉得自己已经坐到了炸药包上。更没想到引发爆炸的仅仅是一件他习以为常的小事。
一周前，也是星期三的早上，雇员张玉生拿着一张有部门经理签字的经费申请单让山田所长过目并签字。单子上写明批准经费6500元。其中有4000元是用于在几个省份宴请几个重要客户的金额。山田看着申请单，紧皱双眉，嘴里又是“八格”地骂。指着4000元用于宴请的单据说，4000元钱不行，只能批准2000元。张玉生耐着性子解释这笔费用不能省，因为这几个客户非常重要。但山田根本听不进张玉生的解释，一次一次蛮不讲理地打断他，嘴里还不干不净，一口一个你们中国人如何如何。张玉生终于被激怒了，指着山田鼻子大喊，“中国人怎么啦？你们到中国的土地上挣中国人的钱，还不把中国人当人。嫌中国人不好你可以滚回日本去。”山田第一次听见中国雇员用这样的口气、这样激烈的言辞和他大吵，不由暴跳如雷。他使劲拍桌子，还摔掉了一个盛满茶水的杯子，一口一个“八格牙鲁”。但张玉生也豁出去了，毫不示弱地和他对骂。最后山田大喊一声：“我解雇你。”说完在一份现成的解聘书上签了张玉生的名字和自己的大名，摔在张玉生的脸上。
张玉生愣了。
且不说他作为S公司创业时期的老雇员，为公司工作这七、八年来，兢兢业业开拓市场，推销产品，为公司挣下了巨额利润。而他自己却拿着一份比外企工资改革后的新雇员低不少的工资。
且不说他这七八年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和一个日本人，包括几位前任所长发生过一次争执。
也不说他为了公司的业务，妻子生孩子他不在家；孩子肺炎住院他远在青海；连自己长久不愈的痼疾，他都没有工夫请假去看一看。
他在S公司这些年，连每年的带薪休假15天他都几乎没有休过。
作为S公司中国创业史的历史见证人，他亲眼目睹S公司在中国从一文不名，到今天在同行业家喻户晓，他对公司充满感情。以至于当S公司几个竞争对手公司数次用高薪聘他去担任高级工程师，他都一次次断然拒绝了。
就是这次，他也是完全为公司考虑。倘若做成这笔生意，利润将是几百万美元。
但是，山田竟然在几分钟内摧毁了他的一切——他的心血、他的信念、他的追求、他的希冀。
山田像踢出一条狗一样把他踢出S公司。
张玉生双手颤抖着，捧着解聘书回到办公室，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看着山田龙飞凤舞签名的解聘书，看着有泪不轻弹的男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恸，员工们的心被震撼了。他们的心在流泪。他们仿佛从张玉生身上看到了自己可能有的下场。就连办公室的日本课长也摇着头，叹息着离去。
“我们他妈的不干了！”和张玉生同一办公室的几个雇员扔下了手里的活。
张玉生被解雇的消息顷刻间传遍了整个S公司。员工们利用午间休息，纷纷拥到他的身边。
大家想劝，但无言。
无言，但心潮翻滚，难以平息。
怎么办？大家互相对望着，询问着同样的问题。
同样的询问传递着同样的信息：再也不能这么过了！
“我们来合计一下。”李大明从人群中站出来。他是公司的业务骨干，也是唯一敢当面顶撞山田的人。山田视他为眼中钉，早想“开”了他，但他业务做得好，东京都挂了号，山田也无奈。
“我已不想在这公司干了，我不怕被‘炒鱿鱼’。我们应该发动一次行动，我来挑头，有事我担着。”
大家纷纷表示要对山田采取行动。
李大明让大家下午该上班上班，下班以后留下商量对策。
当天晚上，公司办公室灯火通明。
雇员们围着李大明，起草一份《致东京总部的呼吁书》。呼吁书中罗列了山田侵犯人权，利用私聘人员，监视中国雇员，制造矛盾；在工作中刁难中国雇员，该给的便利不给，该花的钱不批，该报的单据不给报。对代理商的态度全凭个人好恶，关系好，钱随便花，关系不好，就故意刁难，使雇员无法工作；长期以来对中国雇员延长劳动时间但不付加班费，并且克扣饭补、津贴，使S公司中国雇员的实际收入远远低于同类日本公司；制订的大量规章制度中明显地带有对中国人的歧视，伤害了中国人应有的尊严和工作积极性；对工作中的反对意见拒不接受。对提意见的雇员，动不动以公司不景气为由，以裁员相威胁……。文中写明，日中关系在日中两国人民的共同努力下，日趋完善。我们欢迎日本商人来华投资做生意。我们正是作为善良友好的中国人民的一员，来到你们公司。我们希望用我们微薄的力量，帮助你们开拓中国的市场。我们这么做了。有目共睹的是，S公司在中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对此，我们感到由衷的欣慰。现在山田先生要断送由我们中日双方的合作创造的成果。要断送S公司在大陆的市场。我们正式向日本总部提出迅速撤回山田所长，永远不让他来中国，并且迅速改善中国员工的工资福利待遇，改变工作环境……。呼吁书最后希望东京总部三天内给予答复，否则他们将采取特别的行动。
呼吁书的末尾，S公司雇员中四分之三的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呼吁书当晚就传真到东京总部。与此同时，还被传真到S公司在广州、上海、哈尔滨等几个办事处。呼吁采取共同行动。
次日，山田召集开会。在会上他骂骂咧咧，让闹事的站出来。见无人理他，又说谁要闹事就开除谁。末了还来一句，中国缺这缺那，唯独不缺的就是人。
雇员们又一次被激怒。散会后，他们异口同声呼吁罢工。李大明阻止了他们。说既然已经发了信，还是再等几天好。我们这边该干嘛干嘛，让日本人挑不出刺。若三天以后，他们还不作答复，再作道理。
三天在一种表面平静、暗中激荡的情绪中很快过去了。日本方面杳无音信。
在李大明以及一些骨干员工的说服下，他们又耐心地等了三天。但日本方面还是置之不理。
于是在李大明等的周密策划下，他们又一次起草了一份《致全国各界的呼吁书》，对山田所长的恶劣行径进行了揭露，对东京总部漠然的态度表示遗憾。他们寻求社会各界的支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当晚，这份呼吁书又一次发往东京、广州、上海等地。
罢工于次日如期举行。
山田终于意识到火山的力量了。他害伯了。急忙打电话到东京总部求救。总部也正在商量对策，听到山田的电话很不客气地说：“你不是说让我们不要管吗？你不是说你有能力摆平这些中国人吗？告诉你，中国人闹事是小，给公司造成损失事大。”
山田慌了。面对失控的局面，他手足无措。
此时，外企服务总公司获悉了消息，立即感到现实的严峻。决定从日中关系的大局出发，在了解情况后协助解决这次近年来罕见的劳资双方冲突事件。
山田得知外企决定协助解决此事件的积极友好态度后，半颗心落了地，但另半颗心还悬在空中。他害怕如果外企解决不了这个事件，这后果无论对S公司，还是正在蒸蒸日上的日中关系，都是非常严重的。
于是，他连忙来到雇员中间，鞠躬作揖，请求他们复工。他承认自己的工作方法不当，已受到总部的批评，今后一定改进，诸如此类。
“我们的条件什么时候答复？”李大明站出来说。
山田一见李大明，双眉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又堆出笑脸说：“很快，很快。”
“什么时候？”李大明冷冷地追问。
“今天，顶多明天吧。”
山田说完又回到办公室，给总部挂电话去了。
当天下午，山田赶到外企公司，和有关人员进行了会谈。外企公司表示，一定协助S公司做好雇员的思想工作。同时，又向山田严正指出必须在职工出差待遇、老职工工资、劳动保护等方面改善条件。不得随意解雇我方职工。山田表示接受，并主动撤回对张玉生的解聘。
外企公司有关人员及时赶赴S公司，开始对雇员进行全力以赴的思想工作。在对雇员们维护中国人利益的行为表示理解的前提下，对他们采用罢工这种激化矛盾的方式进行了批评。S公司雇员们表示接受外企公司的批评，同意暂时复工。但要东京总部迅速就此事给予答复。
S公司东京总部很快从东京发文，对此表示痛心，对有关中国雇员表示歉意。希望在京中国雇员发扬敬业精神，继续很好地工作，公司方面将保证此类事情不再发生。对于山田撤回一事，由于涉及公司重大人事变动，需要研究后决定。但在此之前，公司将尽快派一名公司特使来中国，亲自听取中国雇员的意见。
三天以后，日本特使如期来中国。认真听取了S公司驻京办事处全体雇员的意见。会议还邀请了广州、上海、哈尔滨等办事处的有关人员参加。会议整整开了七个小时。日本特使表示，他回去将如实汇报中国雇员的要求、希望和呼声，并敦促公司尽快做出决定。
会议之后，情况是可想而知的。外企公司找到S公司的全体雇员，以中国政府稳健均衡的精神进行了开导和敦促。S公司的雇员则以中华民族的温良礼让的态度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按照日本人的明智和干练，山田其人应该是很快被撤回日本的，但不知是维护自己的面子，还是考验中国人的耐心，在一个月之后，S公司总部才将山田撤回日本。虽然是拖沓的节奏，却毕竟是胜利的尾声。中国雇员们欢聚在小酒店中，高举酒杯欢庆胜利。
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早已过了炎热的七月，秋天悄悄地来了。树叶一层层地飞落地上，分明地落出了灰暗的枝权。大地吸尽了波动的热风，一层层泛起肃杀的凉气……
S公司中国雇员的罢工成了一件冷却的往事。
——日本人的表现？当然有所改善。但改善的每一步同样需要雇员们作出艰苦、不懈的努力。山田走后，日方派来了新任代表茶尾先生。茶尾先生的脾气与山田完全不同。他彬彬有礼，一派绅士风度，见到中国雇员就露出真诚而和善的微笑。但每当中国雇员提出增资和改善待遇的要求时，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茶尾先生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总部正在研究。
——外企公司的态度？该公司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它当然不欢迎蔑视中国人、奴役中国人的外商代表，诸如山田之辈；但也绝对不会鼓励诸如罢工之类的过激行为。其态度是淡然和肃然的，尤其在引进外资的今天，尤其在安定团结的中国……
——罢工者的现状？中国人是最知进退的。复工之后，S公司的中国雇员显出了比以往更多的勤恳和沉默。几个罢工的活跃分子则先后离开了S公司。当然，李大明是先离去的……
如此说来，罢工一事岂不毫无意义？
恰恰相反。改革开放的大门一开，外商蜂拥而来。中国人非常兴奋，为着高薪的就业机会。外国人更是兴奋，为着廉价的人才市场。然而，大家都有点兴奋过头了，中国人难免忽略了身价几何，外国人也有些忘记了几斤几两，七月的热风把人吹昏了头。而S公司的罢工事件，却像热浪中的一股清风，让中国人清醒，也让外国人清醒。是啊，都该清醒清醒啦。
一叶知秋。在躁动的外企热潮之后，S公司的罢工事件也许能给躁动的人们打上一针清醒剂。
